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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10月13日 星期五

    尖尖小荷上的那一只蜻蜓

    作者:陈应松 《光明日报》( 2023年10月13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深邃无边的江南是一口古井。薄雾如雨,村庄如幕。郁湿的空气舔舐着新秧的秀发,绿焰轰响,它们灼热的呼啸一直卷向南宋。一个独自行走的诗人,他扛着小楷,手摘着鲜嫩的词句,装入他的诗箧。

      诗眼是湴塘。

      诗眼是湴塘的一口塘。

      诗眼是江西吉水湴塘的一口塘。

      诗眼是湴塘一口塘里的小荷,是小荷上的一只蜻蜓。

      他从湴塘出发,他回到湴塘,遭遇了一塘荷,一只蜓。他从湴塘出发时是二十八岁(中进士),他走回湴塘时是六十六岁。他叫杨万里。

      蜩螗嘶鸣,蛱蝶扶摇,天地如旋。瓜藤疯狂覆垄,牯牛仰天哞叫。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肥美的雨珠把一支支荷伞擦亮,雨雾沆瀣,撕扯苍老的烟云。蛛网在草间闪烁珍珠的光串,烟树笼罩着古村的静谧。一只蜻蜓,穿越时空的长廊,它蹁跹于某个端午过后的夏日,被一阵轻风招落于南宋的一株尖荷。这位杨姓乡党蹑手蹑足,惊动了塘畔蛙、袖边雾。他——乡愁的情种、旷野的智者、诗歌的仁士。大地的神灵屏息于他带着童真的凝视,他把一枝荷、一只蜓,拓染在时间的宣纸上。这片撒满奇迹的乡垄,诗缀如清晨荷塘的露珠。他用诚心拨开了诗心,用诗心点亮了童心,水泽里盛开的莲花落在他的手心。从此,莲花不再败谢,霓裳袅娜的蜻蜓,隔着千年窥望着我们,像神秘而美丽的花妖。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小池》)

      杨万里在他六十六岁这一年,深谋远虑,作好了回乡的打算。首先,他上书谏阻江南郡行使铁钱会子,不奉诏,因此得罪朝廷,授官不任,以生病为借口,自动免职。回到湴塘的十几年间,朝廷还多次进封,招其入仕,杨万里已入暮年,坚辞不就,铁心归隐。“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黄。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自东晋以后,陶翁的弟子们一旦入仕,便会患上归隐病,这“病”在乡村出身的知识分子中间极易传染。

      回到湴塘的杨万里,真正过上了两袖清风、漱石枕流、养音九皋、戢鳞潜翼的生活。他在自己的故居开辟东园,凿小池,育花圃。“东园新开九径,江梅、海棠、桃、李、橘、杏、红梅、碧桃、芙蓉九种花木,各植一径,命曰三三径。”周必大《上巳访杨廷秀》诗曰:“回环自斸三三径,顷刻常开七七花。”我们那伟大而可爱的杨老头儿为此写了《三三径》:“三径初开自蒋卿,再开三径是渊明。诚斋奄有三三径,一径花开一径行。”说去说来,杨万里是陶翁的铁粉,是陶渊明为中国文人划出的归隐路线上的追随者、朝圣者。

      杨万里暮年回家后,仍被陆游推举为南宋诗坛盟主,坐诗坛的第一把交椅,但他婉言谢绝。他本属乡野,是日月山川的自然诗者,是风雨雷电的混音歌手,只为被南宋朝廷的尘烟挤兑,乐返家乡南溪,得一自在身,在不在“坛”,做不做“主”,又有多大关系?回到儿时的家园,藏在万顷炊烟、千亩荷塘、荇藻清流、莲香蒲摇中的村庄——湴塘,这个寂寥之地便成为南宋最巍峨的诗歌神殿。他孤军奋战,探珠骊颔,将麦浪谷垛、霜橘雪梅、夜雨檐滴、秋风孤桐、幽径篱花、远岫碧烟一一抢收并供奉于诗歌的神龛,就像把野草插进宝瓶。他遍摘芰荷,啖尽莲蓬,他与黄昏的水波相约,与野亭的农夫品茶。吟落夕阳,独理雪衣。两脚新泥,半襟乡风,三更残月,万古初心。何其淡哉!何其快哉!何其美哉!

      杨万里被称为“一代诗宗”,在当时,他一个人创造的诗歌流派“诚斋体”已名满天下,但这个乡下老头儿过的是莳花弄草、散发扁舟的生活。“坐忘日月三杯酒,卧护江湖一钓船。”哪有什么宝谟阁直学士、庐陵郡开国侯的痕迹和威仪?后人的评价直冲云霄,与他的活法了无关系。诗坛有一些明白人,称他的“诚斋诗”是一种活法,亦叫“活法诗”。他的好友张镃评价杨万里:“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活法入荒野,则诗歌野性未泯;活法鲜灵活泼,诗就鲜灵活泼;活法自然幽趣,诗便自然幽趣。

      仅仅把目光投向他的退隐生活,而断言他是个闲情诗人,这是错误的。没有他的谏言谔谔、铁骨铮铮,哪儿有后来的诗情柔柔、乡情澹澹?

      “霜后寒波洲吐尾,芦花十里雪茫茫。”“溪回谷转愁无路,忽有梅花一两枝。”“人家四面皆临水,柳树双垂便是门。”“一雨万畦都水足,却将倾泻作溪浑。”“童子隔溪呼伴侣,并驱水牯过溪来。”“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这些句子太上头了,一个江南村庄活蹦乱跳的日常生活,恍如昨日,俨如今日,千年过后,依然氤氲着阳光下雨水蒸腾的温润气息。

      仔细揣摩杨万里的运思方式,是见景入诗,直率有趣。不去捻断数茎须,搜尽枯肠肚。词在意后,词也在意先,性灵开路,直捣诗境。因景成句,因情逮意,童心盎然,天真未凿,无拘无束,妙趣横生。

      吉水本土学者杨巴金在校注《小池》这首诗时说,因该诗之前有《晚步南溪弄水》《钓雪舟中霜夜望月》等诗,且《与刘景明晚步》诗有“行尽南溪溪北涯”之句,其后有《极暑题钓雪》《中秋前二夕钓雪舟中静坐》等诗,表明作者那时一直生活在家乡,创作地点在吉水境内无疑。湴塘村南面有南溪,村庄与南溪之间原有二十多口水塘。自古以来,溪边、塘里处处种有莲藕,荷叶四处可见。据湴塘村老人口口相传,“父子侯第”(杨万里故居)西南五十米处的小水塘,即是《小池》的原创地。

      多大年纪所写,在哪儿写就,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只落于荷尖上的蜻蜓能点亮一千个夏天,这只有杨万里能够做到。而在当时,江西吉安府那个偏僻的乡村,一只蜻蜓扇动着小翅,引发了南宋文坛的飓风。诚斋体直指那些因袭成风、窠臼不脱的陈词滥调,否定了佶屈聱牙、滞涩生硬的流行诗体,开了南宋新的诗风,影响了后世的众多诗人。

      杨万里还有不少类似的描写荷塘小景的诗,同为神品,我信手抄了几首:

    池小泉多强欲留,

    留他不住恣他流。

    荷盘不放荷尖出,

    穿破盘来却又休。

    (《荷池小立》)

    小池岁晚石泉寒,

    荷叶低垂绿柄干。

    一似渔人暮归后,

    败蓑破笠挂鱼竿。

    (《荷池》)

    山蜂愁雨损蜂儿,

    叶底安巢更倒垂。

    只有荷蜂不愁雨,

    蜡房仰卧万花枝。

    (《咏荷花中小莲蓬》)

      小景入诗在杨万里这儿真是灵性迸泻,妙趣天成。他爱荷爱到了什么地步?在他的《诚斋诗集》中,他为荷花作诗192首,可见他对荷花的情有独钟。

      我站在湴塘的小池畔,这里莲荷满塘,逞妍斗色。我在荷浪上痴痴地寻觅着蜻蜓,终于看见了一只赤蜻,它旋飞在水面,没有停下。这是南宋的那只蜻蜓吗?它要展翼何方?杨万里看到的就是这一只吗?

      蜻蜓是蜻蜓目昆虫的统称,包括了蜻、蜓、蟌等,在我国就有四百多种。那只飞入杨万里眼帘的蜻蜓是玉带蜻吗?是锥腹蜻?是赤蜻?是异色多纹蜻?也许立在荷尖上的是一种细小的灰绿色的褐斑异痣蟌,还有一种我们俗称为“老虎蜻蜓”的大团扇春蜓。江南有一种很美丽的蜻蜓——黑丽翅蜻,我们叫“洋婆婆”,它可谓蜻蜓中的蝴蝶,在阳光下会闪烁出五颜六色的金属光晕。杨万里看到的也许就是黑丽翅蜻。在水乡长大的我又以为最可能的是那纤细的褐斑异痣蟌,它也叫“青纹细蟌”,是蜻蜓目蟌科之一种。我小时候老以为它是蜻蜓的幼虫,只有它是在荷尖上倒立着的,而不是平歇着的。当然,最艳丽的永远是赤蜻,它是翠色荷塘的点睛之笔,在风中它也许会立着,它最配出现在杨万里的咏荷诗中。

      这江南荷塘水面上无数复眼帛翅的小精灵,不管哪一只,都是美的,落在哪里都美。它们落在湴塘的小池里,美了一千年,还将美一千年、一万年。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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