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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9月22日 星期五

    在水碧山青的地方

    作者:彭程 《光明日报》( 2023年09月22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我视野中是一大片鸢尾花。这里的季候比北京要早十多天,出来时,小区院子里的鸢尾刚刚展开几片细弱的嫩叶,此处却已颇为蓬勃茂盛。一支支挺出的茎秆上,深紫色的花朵美艳而热烈。想到这种花的别名“蓝色妖姬”,的确是渊源有自。它的剑形的扁平叶子洁净碧绿,在阳光下闪着光。

      目光滑过这一片花草,落在前方的一泓碧水上。十多只白天鹅正在水中游弋,或脖颈低垂,或展翅拍水,意态悠然。这个地方叫作天鹅湖城市湿地公园,位于三门峡市东边黄河水库边上,每年都会有上万只天鹅飞来这一带水域过冬。这种对水质要求十分苛刻的水禽,印证了这里水体的优良。

      没有想到,这片风景绝佳的绿地,还藏着一处年代久远的古迹。在公园里的周公岛上,一片茂密蓊郁的树木下,立着一块三米多高的青色石柱,名为分陕石,是西周初年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执政的两位叔叔周公、召公“分陕而治”的界石,当时此地名为陕塬。界石是复制品,原件藏于当地博物馆中。周召共治的时代,是漫长的封建社会人们心仪的盛世,是孔子因未能生活其中而怅恨不已的时代。《春秋公羊传》记载:“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陕西地名的由来,也正是由于它位于此地之西。有人便调侃一位向来以自己的陕西籍贯自豪的文学评论家:听到没有,贵府地名原来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评论家就咧嘴笑。旁边又有人总结式地说,其实中国很多地名都与山川有关,像河北河南就是以黄河为界,中国人都是黄河的子孙哩!

      而此刻,黄河就在不远处流淌,这座湿地公园的多条水道都通往黄河。分陕石让厚重的历史具有了一种现场感,自树木浓密的缝隙间闪烁的水色波光,更让那个从小就熟悉的比喻弱化了它的修辞色彩,变得真实而亲切:黄河母亲。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黄河。仿佛观看一场大戏,游览黄河湿地公园只是拉开序幕,接下来的乘天鹅号游轮畅游黄河,才是正式展开了剧情。

      这里是三门峡大坝截断黄河后形成的库区,高峡出平湖。如今正值蓄洪期,水面阔大浩渺,甚为壮观。游客们走出船舱,在甲板上到处走动拍照,兴奋不已,有人还朗诵起诗句。我脑海里有关黄河的古诗,也像船头飞溅的浪花一样,簇拥着绽放开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不对,这是描写河水自高处倾泻的画面,形容大坝上游的壶口瀑布,或是大坝开闸泄洪时的场景会更为贴切;“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岸边山势之崔嵬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水面的辽阔却一点儿也不像;“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不难从视野尽头河流的蜿蜒推想它漫长途程中的盘曲,但水质的清洌却难以与黄沙发生关联……思绪流荡如同漂浮的小舟,最后锚定在这两句上:“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是眼前水的颜色让我这样想。相信很多人的脑海中预设了一个河水浑黄、泥沙翻卷的画面,但眼前的碧绿澄澈,分明像是置身于江南的一处湖泊里。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众多初游者大感意外,脸上生出一种孩童般惊喜的表情。只有水库对岸的风景,山的莽苍,塬的平坦,分明是属于北方的浩荡粗犷。

      《左传》中最先引用了上面这句诗,但并没有注明出处,可能也是觉得这是常识。千万年了,黄河水携带巨量泥沙,浊流滚滚。河水不会变清,就像大海不会没有波浪,因此“河清海晏”就用来比喻一种美好的期待。

      然而此时,千真万确,眼前是一碧万顷。游轮平稳地行驶,船舷两旁犁开幅度不大的波涛,周边的水色尤为深碧。美好的期待,在今天成了现实。

      这是一次生态文学主题的采风活动。当地媒体记者跟随采访,我听到有受访者提到梭罗。梭罗在今天是一个响亮的名字,谈起生态保护和自然文学,没法绕开这位两百年前的美国人。蓄水期的三门峡库区阔大,一直延展到上游陕西境内,据称总面积超过两百平方公里,与梭罗当年在其旁侧筑木屋而居的只有几英亩大小的瓦尔登湖相比,不啻天壤之别。瓦尔登湖让梭罗产生了不朽的思想,眼前这一片浩渺的水面,也理应给予游历者足够丰富的启迪才是。

      但对于此行的目的,也许可以说,山的启示,来得更为直接和醒豁。

      沿着黄河边的绿色生态廊道,驶往一百多公里外豫陕交界处的河南小秦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车窗外闪过绵延不尽的树林,高高的白杨树干直冲云天,绿叶浓密繁茂,下面则是一排排的金叶榆,浑圆的球状树冠闪耀着明亮的金黄色。树木间,有明亮的波光闪动,是黄河的岔流和陂塘。河岸边树林中有一家家的游客,大人躺在野营床上读书,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说不出的悠闲惬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座碉楼式的建筑,墙壁上挂着黄河滩生态保护站的牌子。继续前行,一片片枝干虬曲的老枣树映入眼帘,大部分还只是坚硬的黑色树干和枝条,只有少部分绽出了绿叶。这里是著名的灵宝大枣产地,黄河沙壤地最适合它们生长。这里已经远离库区,黄河呈现出它本来的面貌,河水浑黄,泛着细细的浪花。

      进山了。峰峦从两边聚拢过来,围出一条迂曲盘旋的道路,通向大山的更深处。这里是秦岭山脉的东麓,因此被称作小秦岭。行行复行行,车子在一片相对宽阔的谷地停下,目的地到了。这里四周岩峰高耸,茂盛的油松和华山松碧绿蓊郁,堆绒叠绣一般,将山峦遮掩得严实,几乎看不到裸露之处,低处更是被灌木丛和各种花卉密密地盖满。一种深沉的宁静笼罩在广大的峰谷之间,似乎亘古如斯。

      但一组触目惊心的照片,表明并非如此。小秦岭黄金蕴藏丰富,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成为矿区,为经济建设作出了贡献,但高强度、粗放的开采,也造成了极其严重的生态灾难。照片真实地展现了治理前的模样,仿佛末日降临一般凄惨:天空中烟雾弥漫,光秃秃的山坡上寸草不生,飞鸟息影走兽无踪,矿渣堆积如山,被杂物垃圾壅塞的河道里,流水乌黑污浊。崖壁上黑洞洞的矿井坑口,更像一只只恶魔的眼睛,觊觎着尚存的生命体。生态严重恶化,导致大自然的报复频发,多次发生山体崩塌滑坡等地质灾害。

      生态灾难的急遽加重,催动了环保意识的迅速成长。八年前,地方政府以刮骨疗毒的决心和勇气,将矿山环境治理和生态修复列入攻坚战目标。一声号令,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上千个矿洞全面关闭封堵,一万多处矿山设施被拆除,千万吨级的矿渣被清理。生态修复工程紧跟着开始,从山外一车车运来土,肩扛手提地运上山,盖在渣坡上,再通过安装固定挡板、修建排水渠、铺设滤网,防止覆土流失,并栽种了近百万株苗木,悉心培育养护。冬去春来,时光抚平了满目疮痍,溪水再度变清,可以直接饮用,山峦重新返绿,满目青翠欲滴。喧闹了数十年的小秦岭,恢复了蓬勃的生机和深沉的宁静。

      此刻我们正享用着这种生机和宁静。在鸟儿此起彼伏的鸣啭声中,走进小秦岭植物科普园,这里栽种了两百多种植物。我一一辨识着:银杏、水杉、杜仲、水曲柳、红豆杉……下方则是众多的灌木和草本植物。接下来又走进距此不远的小秦岭动物科普馆中,里面陈列着多种在山中栖息的鸟类和兽类的标本及照片。除了众多的鸟类,还有林麝、豹猫、斑羚、黄喉貂等国家保护级动物,许多都是在消失多年后重新现身。鸟兽不会感慨和诉说,它们是不是也会有重返家园之感?我不知道,但这些对生存环境要求苛刻的珍稀濒危物种的复现,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这里生态的美好。

      晚上回到住处,整理手机拍摄的照片,目光驻留在其中一张上。那是一个拱门形状的坑口,裸露在一处垂直的崖壁上,一洼从洞内渗流出的清水淹没了入口处的地面。别的坑口早都被填平,痕迹已经完全泯灭,与周边葱茏的植被浑然一体,这一处是专门留下的,为了记录昨日采掘损毁的不堪,印证今天修复治理的效果。

      这一幅照片,可谓意味丰富而复杂。它叠印了人的诸多相互矛盾的品性:妄心和诚意,愚拙和智慧,不断犯错但又知错能改。意念的力量十分了得,一念之出,可以笼天罩地,更能改天换地。关键是看它朝着什么方向,是正念还是畸念,是合乎天地大道即自然规律,还是与之相悖逆。

      由此西行不远,就是豫陕交界的函谷关。老子倒骑青牛走到这里,给一个名叫尹喜的守关人留下一卷竹简后,穿过关隘飘然西行,莫知其所终。竹简上的文字,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道德经》。洋洋五千言,核心思想就是“道法自然”。

      今天的小秦岭作为生态成功修复的典范,有不少做法可资借鉴推广。但说到底,是人们在走过很长一段弯路后,返回了正路坦途,复归了自然大道,即认识到人类不可妄自尊大,视攫取大自然为天经地义,要学会尊重和敬畏大自然,与之平等相处。《道德经》中谈到要“知常道”:“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说的就是行事要明了并遵循客观规律,不可肆意妄为,否则就会罹患灾难。

      今天的护林人,不少就是当年的采矿工。看到一段录像,数十名身着橘红色鲜艳制服的护林人,大都是朴质憨厚的中年汉子,他们一年四季攀岩越溪,栉风沐雨,踏雪卧冰,巡查保护区广袤区域中的每一处岩隙山陬,阻止盗矿者和偷猎者进山,监测植物的生长情况,在大雪封山时给无处觅食的珍稀禽鸟投食。有这样笃定执着的信念和踏实细致的工作,让人相信眼前的美好生态一定会保持下去。

      由此我又想到了一句话,也是来自《道德经》:“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三门峡水库的波光又一次闪现在眼前。但这一次不是乘船游览,而是坐车沿着库区边的林荫大道,穿过头顶绿树投下的跳荡的光影,一直来到三门峡大坝。

      这座“万里黄河第一坝”,横卧在南北两岸的崤山和中条山之间。在坝顶通道的中间,是一块巨型石碑,分开了豫晋二省,对面就是山西平陆县。游人纷纷在界碑前照相留念。大坝一侧是水库的万顷碧波,另一侧则是古老的黄河河道,跌落在下方一百多米深的地方,蜿蜒流向远方,消失于逶迤夹峙的两岸山脉之中。

      坐电梯下到河谷底部,经过发电机组厂房,沿着一条与大坝垂直的检修通道前行,近距离地观看黄河水。现在正是蓄洪期,大坝只提起了一个闸门,水流平静舒缓。一块铁青色的巨石突兀地矗立于水面上,它就是著名的“中流砥柱”,一个汉语常用成语的源头。通道左边是泄洪排沙涵洞,河床裸露,水流清浅,一条鲤鱼正在逆流而上,不时费力地打挺。旁边的青色岩石上,兀立着数只苍鹭,纹丝不动。它有着长长的脖颈,我家乡的话里称它为“长脖老等”。

      通道的尽头,是当年那一块因其形似而被称为梳妆台的岩石所在之处。它与构成三门峡地名由来的人门、神门、鬼门三道峡谷一起,都已经在修建大坝时被炸掉。一位同行者触景生情,声情并茂地朗诵起贺敬之的诗《三门峡》中的诗句:“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青天悬明镜,湖水映光彩,黄河女儿梳妆来!……”

      这首诗作于三门峡大坝修建时,曾经广为传诵。作为黄河上的第一座大型枢纽工程,大坝的建造是足以作为时代标志的重大事件。我联想到了郭小川同名诗作里的句子:“英雄的儿女,用双手将方圆几千里的明镜高悬”,“拦河大坝高过天,也不及中国人民的信念”等。这些激情洋溢的诗句,都体现了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透露出人们对自己的智慧和力量的充分自信。新中国建立后短短数年间取得的巨大建设成就,让人有理由生发出这样的豪迈气概。

      但因为种种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大坝早期设计建造存在一些缺陷,未充分考虑排沙这一关键性技术问题。大坝建成后不久,即因为水位抬高,流速降低,导致库底以及上游河道泥沙严重淤积,造成不良的生态后果,在其后多年中,只能采取种种措施进行补救。人们经过多次增建改建以及不断的试验,探索出了适应高含沙河流的“蓄清排浑”等有效运行方式,采取降低库区水位、增加底孔排沙等一系列措施,最终使得库区泥沙淤积大为减轻,进出库泥沙基本平衡。

      大坝斜坡上,从左到右排列着八个大字“黄河安澜国泰民安”。改造后的三门峡水库,已经安全运营几十年,产生了防洪、防凌、发电、供水、灌溉等显著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黄河下游历史上灾害频仍,有“三年两决口”的说法,但自大坝建成后,再也没有发生过。降服黄河水患,三门峡水库功不可没。今天,作为黄河防洪减灾体系和水沙调控体系的骨干工程,它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离开大坝,前行不远,就来到了三门峡庙底沟博物馆。这一处遗址是华夏文明最初的源头之一,是仰韶文化最为辉煌阶段的标志。展厅里陈列着以花瓣纹彩陶为代表的众多新石器时期的生活和生产用具,并通过声光电等数字化技术手段,生动演绎了先民们的生存图景。

      在大坝上的感想再一次浮现。不应轻易嘲笑梦想,不能简单否定人的力量,人类从穴居野处茹毛饮血,一路走到高度文明的今天,凭依的正是这种梦想和力量。当然,如果所作所为背离了自然规律,也会遭逢挫折甚至灾祸。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关系,是一个重大的命题。三门峡水库的曲折历程,小秦岭生态的毁坏与再生,都提供了思考的样本。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走在这一片弥漫着浓郁的历史气息的土地上,言谈思维时,脑海里也时常会跳出一些古书里的字句,这是思与境偕的一种体现吗?某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商汤王的这一句盘铭。其原意是督促激励自己不懈地进德修业,时刻追求德行的自新,新了还要更新。其实物质世界的改造也是如此,在实践中不断纠正错误,弥补不足,才能够求得日臻完善的结果。

      思维的生发遵循着自己的路径。这个“新”字,又让我联想到《诗经》里《大雅·文王》中的一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封建时代尚有对革故鼎新的重要性的认识,那么,在人们日益重视生态文明建设的今天,有高远宏大的眼光和气魄,有周详细密的设计擘画,有雄厚经济实力和先进技术手段的加持,再加上止于至善而后已的决心,善始克终的不懈努力,那么,对于人与大自然相亲相偕的前景,不是极有理由期待的吗?

      几天的豫西之行,水碧山青之间,映入眼帘的尽皆是践履生态文明理念的成果。它们像这个季节的阳光和风,温暖和煦。它们提供惬意美好的感受,更提供深长蕴藉的启迪。

      (作者:彭程,系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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