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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光影体系，用三维空间的绘画方式再现这个世界，如同黑白照片，用来表现视觉可见的真实；另一种是固有色体系，用二维空间的绘画方式来表达被归纳和直觉化的世界，借助黑白灰和点线面来形成一种抽象布局，这样的布局既可以支配抽象绘画，也可以支配写实绘画，我们根据黑白灰的布局来确定画面的主调。对画家而言，素描既是一种艺术表达——画出物体的形态，也是一种情感抒发——展现画家的内心世界。通过素描，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的情感、思想和审美。
素描内含绘画的哲学意蕴。素描首先是黑、白单色，象征无光和有光，它是无所不在的。庄子曾提出“由技入道”。《庄子·天地》中说：“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这段论述，由技到事，再由事而义、由义而德、由德而道，乃至由道而天，建构了始于技艺、止于天道的逻辑路径。就精神追求而言，这是持续向上的修为；就绘画本体而言，素描正是“道”之所起。
中国画的精髓绝不限于笔墨的游戏。北宋时期的画家很懂得黑白灰关系，比如李唐、范宽。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里展现出的黑白灰布局、疏密关系，水平极高。北宋的浑厚雄强、宏大气魄，到了南宋、元代逐渐趋弱，画的尺幅再大也没有那样的浩大气势，因为它沉迷于小世界里了，像一种“把玩”艺术，一花、一草、一木、一长廊，却没有让你一眼看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震撼。我们不能说这种艺术表达不对，只能说是另外一种审美，但是这种审美会把人导入一种比较狭隘的境地，在我看来不是最高层次的审美。
宋代以前，绘画的布局多是直觉判断。比如，《韩熙载夜宴图》《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背景是空白的，它的布局是天然布局。中国画大多是这种“直觉判断”，不是“科学判断”。如果一个人的直觉好，他的判断就准确；直觉不好，判断就不准确。而西方绘画用透视、光影、固有色（指物体在白光之下呈现的本来颜色，物体的固有色最明显的地方是受光面与背光面之间的中间部分）同时进行“判断”，在这样的绘画方式里，哪怕一个人直觉能力不好，也能借助科学手段来达到准确的“判断”效果。
黑白灰布局是绘画中共性的东西，在西方通用，在中国同样通用。画家的素描好了，知道哪里留白，哪里画黑和灰，造型更准确，也会画得更好。我们在中国画体系中进行素描训练，为的并不是用素描方式来画笔墨，而是借用它的技巧，用黑白灰布局来处理空间关系，让中国画的面貌更多元和丰富。也就是说，不是要用素描改造中国画，而是让中西两种“技”结合在一起，依旧用中国画的线和笔墨，只是造型更准确、布局更合理，这样才能达到新的高度。
我画油画，对中西方绘画的融合与互鉴感触深刻。油画对中国来说是个舶来品，它必须在中国建立自己的体系。中国传统文化对空间时空、平面布局的理解和西方完全不一样。中国的油画必须借助中国绘画的联想空间，才会产生意境。但在这个过程中，我通过西方绘画重新认识了中国画。因为对东西的判断要有参照物——这个参照物相对远，可测的范围更大，你判断东西就会相对准确。太近了，就有不可测性。这是用距离解释当局者迷的道理。你用西方绘画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画，能发现中国画的优势，也能发现它的弱点；反之用中国画的视角看待西方绘画也一样。如果只是用中国画去判断中国画，空间就会很狭窄，而中国画从文人画兴起延续至今，也有陈陈相因的一面，就是因为很多时候落入近距离判断的误区。
我始终认为素描是艺术的基础，是一切绘画的开始。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就像书法的笔画一样，只有掌握了基础，才能更好地发展和创新。素描不仅仅是画线条，更是对物体形态、结构、光影的理解和表达。通过素描，我们可以看到物体的本质，理解物体的构造，感受物体的美。而色彩是借助素描呈现物体的光彩，我认为素描比色彩重要得多。学生学习素描，首先是要学会把色彩缤纷的世界看成黑白的世界，这样才能看到色彩之下的一种抽象布局，不然就容易迷失于表象世界中。如果没有素描，色彩就毫无意义，它既代表不了空间，也代表不了黑白灰布局；既代表不了现实世界，也代表不了我们想象的世界。
素描也是最难画的。在目前的中国画教学体系中，学生学习素描有其必要性。我们的学院训练就是科学训练、共性训练，要教最本质的东西，不是直觉训练，因为共性才能超越时代、进入历史，使你达到某种高度。如果学院训练是个性训练的话，每个人本来就都是独特的个体，还需要学院做什么？依我看来，在学院训练里，我们要先教技能，因为技能是有记忆的，你的视觉会超越头脑，手会超越判断力，让你可以不经过思维，直接达到目标，这就是训练出来的结果。而素描就是技能的基石，是最共性的训练，要持续一生。此外，我还提倡要有数学训练，这也是对布局的学习，毕竟绘画中的距离也就是数的大小，比如黄金律、斐波那契数列，都是数学计算的结果，它们像是一种“密码”，能够指引我们更为精准地作画，更为顺利地前行。除此之外，我认为还应有哲学训练，为的是营造意境。
绘画中有三个境界，第一是物境，即真实的物质世界；第二是情境，我们和世界发生交往时产生的情绪共鸣；第三是意境，即我们在表达物和情的过程中，探索生命的意义。大学并不能把学生立即培养成大家，任何一所美术学院也做不到，但是有了这几种训练，学生就能继续探索，不断前行。
我坚持学习书法已有二十多年，一是为了领悟中国书法文化，另一个目的就是在绘画中糅合书法行笔的特点。我也坚持画素描，力求让这一表现视觉空间的技巧日臻完善。中国现实主义油画的创作面临着两座几乎无法逾越的高峰，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精神和法则，二是西方绘画塑造空间的技巧。对于东西方绘画艺术的融合与发展，我只是继承者、探求者、努力前行者。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年轻画家，期待他们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高更远。
（作者：王宏剑，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项目团队：本报记者 张玉梅、于园媛、荣池、许馨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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