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碱麦，面花香

  风吹麦成浪，蝉鸣夏始忙。

  孙建军走在田垄间，包围着他的，是一片金色的麦田。远处，收割机“隆隆”响着，空气中弥散着醇厚的麦香。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啊，他迷醉地深吸着，阳光炙烤着他，心里却涌出巨大的幸福感。

  今年的旱碱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他的面花制作又将迎来新的机遇。他快步走向收割机，要向麦田主人定下收购小麦的邀约。

  “老哥儿，这亩产多少斤呐？”他扬声问。

  “六七百斤吧。”草帽下一张黑红的脸膛，咧嘴大笑。

  “哟，这么高呀，我全要了，市场最高价。”

  “好嘞！谁不知你孙总是面花大王，你做的面花老好啦。”

  爽朗的笑声，犹如饱满的麦粒，在热烈的空气中欢快地滚动着、弹跳着。

  而麦粒们，都将经过加工制作，变成一只只精美绝伦、麦香馥郁的黄骅特色——面花，被端上餐桌。

1

  河北黄骅市位于渤海西海岸，被称为“九河下梢之地”。这里生态环境恶劣，土壤含盐量高，农作物产量非常低。在盐碱的土地上长出的小麦被称为“旱碱麦”——从播种到收割，不浇水、不打药、不施肥，一切全凭麦子顽强的生命力。过去，好年景每亩地能收上一百来斤，遇上差年景颗粒无收。

  黄骅面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时期。那时的老百姓逢年过节祭拜神明祖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就把平日舍不得吃的面粉蒸制成鸡鸭鱼肉、花鸟鱼虫等形状的面食做供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一习俗世代相传，逐渐发展为当地特色美食。

  今天，勤劳智慧的黄骅人在科技赋能下，通过改良小麦品种、盐碱地综合治理等一系列措施，使旱碱麦有了比过去高将近十倍的收成。过去撂荒的白花花的盐碱地，已经变身丰饶的大粮仓。老百姓生活富裕起来了，面花成了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家常美食。面花图案淡雅、灵巧精致，旱碱麦面粉富含多种微量元素，用它做出来的面食口感筋道，松软香醇。

  2009年，黄骅面花被列入河北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个有着600多年历史的饮食文化在新时代中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作为孙记面花第十四代传承人，孙建军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孙建军1975年生人，他是伴着一锅热气蒸腾的面花出生的。爷爷奶奶继承祖业在村里开着一家“孙记面花”铺。添丁进口，老两口喜不自禁，在大孙子满月宴上，蒸出最好吃的面花宴请亲朋好友。

  在孙建军的记忆里，爷爷奶奶做面花是最动人的场景。看吧，一块揉好的白面放进模子里，用手指轻轻按平，然后把模子倒过来在案板上猛地一磕，一个惟妙惟肖的面花就呈现在眼前，有时候是小动物，有时候是水果，简直让人爱不释手！等面花蒸熟，孙建军就抢着要点红点，他拿一根麦秆儿蘸了红颜料颤抖着小手点下去，一朵、两朵……小小的他第一次对生活有了别样的理解。

  那时候穷，爷爷奶奶还别出心裁地把玉米面包在白面里，做出的面花俗称“银包金”。这也不能敞开了吃，面花装在篮子里吊在房梁上。孙建军嘴馋，总是忍不住要去偷拿，把板凳和椅子摞起来蹬在上面够，有好几次差点就“人仰马翻”，屁股上免不了挨上母亲一巴掌。

  耳濡目染，孙建军从小就会做面花。长大后，面花情结在他心里愈发浓烈。他曾在部队当过兵，在朋友眼中，他性格刚直甚至还有点莽撞，但在面团面前，他的心安静下来了，变得细腻、专注。他说他喜欢和面时的感觉，一块面越和越光滑，越和越柔润，最后有了玉样的包浆，这多像人生啊，只有多和和，多揉揉，才能去芜除杂，豁达从容。

  品咂着儿时的味道，孙建军在传统面花里寻找商机，2000年，他开起家庭作坊制作面花，2012年，又成立了公司。

2

  这天一大早，孙建军就开车去了他长期合作的面粉厂。

  他走到磨粉机旁，手指捏起一点面粉，拇指和食指捻动着。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粉，粉质洁白，颗粒细腻，这样的面粉韧性强、耐蒸煮，适合制作多种面食，特别是蒸面花再合适不过。

  他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刘厂长走出车间。两人边走边聊着，刘厂长说：“今年旱碱麦大丰收，品质也是最上乘，加工的面粉供不应求呢。”孙建军恭喜着他，又订下了10吨面粉。

  从面粉厂出来，孙建军又去了高殿华家。高殿华家在羊二庄镇高官庄村，他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黄骅面花模子雕刻技艺”第四代传承人。

  “快来快来，我又创作了新作品，给你留着呢。”高殿华迎出来，拉住他的胳膊往屋里走。房间里一张工作台，台上、地上到处都是切割好的厚木板和雕刻的面花模子。木材散发出清香，大大小小的雕刻刀一字排开，木屑满地。桌子上有画了花样正在雕刻的模子，高殿华刚刚正在一点点戗、锉、刻呢。高殿华雕刻面花模子已有40多年了，他雕出的模子纹路清晰，图案生动，名扬当地。

  高殿华性格严谨，极为认真和执着。他拿起一块模子兴奋地说：“这是我刚雕刻好的一帆风顺，是咱沧州大运河上的轮船呢。”

  孙建军由衷赞叹着。这些年，孙建军用的大多是高殿华雕刻的面花模子。他还从民间收集了很多有年头的模子，总共有一千多块了，他珍藏着，每天看一看，摸一摸，心中就很惬意。

  近几年，面花产业发展壮大，模子需求量大了，高殿华不得不推掉很多订单。但是对于孙建军，高殿华总是有求必应，两人在共同的理想追求上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孙建军带走了几块模子，他还要赶回公司，去盯着工人们生产。

  车间里，几十名穿着白色工装，戴着口罩的工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压面、揉面、分剂子、按花、摆放、醒发、蒸锅、打点、回晾、装袋……18道工序，哪一道都要把握火候，省工不行，过火了也不行。

  面花的发面用“老肥”，也叫“面头”“面引子”。老肥发酵、和面、醒发、揪剂子、制花等一系列过程后，一个皮平、花真、包边完整、线条流畅的面花就完成了。

  上锅蒸时，要在笼屉上先铺上一层麦秸秆，麦秸秆可以使面花和笼屉不粘连，又具有麦子的清香。蒸熟的面花要“打点”，过去用红颜料，现在用火龙果榨的汁。

  这时的面花，一只只表皮光滑，白润如玉，有一层奶油般的包浆，犹如能工巧匠潜心打磨的玉把件，让人忍不住要轻轻托于掌心，心中为这一件艺术品而赞叹，进而涌起美好的生活情愫。

  孙建军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忙忙碌碌。他的脑子里时刻在思考着面花的发展，他创新出了婚宴、寿诞、生辰、节日、节气和私人定制等10余个系列100多种面花……

  他最得意的面花，是“沧州铁狮子面花”，重达2斤甚至4斤。铁狮子是沧州的文化标志，代表着英勇无畏，以面的柔软呈现铁的刚硬，让人在观感中多了哲学的思考。

3

  “孙总啊，紧急求救。”李军拨通了孙建军的电话，声音焦急。“不知为什么我蒸出的面花不蓬松，死面一块，难看还难吃。”

  “是不是没醒发好，屋子里温度和湿度不够？你快告诉我数据。”

  弄清了数据，孙建军了然于心。“你把温度和湿度都调高，把醒发时间再加长。”

  李军照做。果真，面花像生长的蘑菇般蓬松起来。

  李军心服口服。他想起第一次到非遗工坊学习时孙建军的话：“做面花看起来简单，但要做好没那么容易。弄不明白就要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那是2020年，在政府的支持下，孙建军建起黄骅面花制作非遗工坊，开展公益性技能培训。

  “你这不是为自己培养抢饭碗的人吗？”亲友们不理解。

  孙建军笑而不语，他深谙独木难成林的道理。他一路上摸爬滚打，对遇到难题时渴望有人点拨一下的心情深有体会。培训时，他经常给学员分享他的一段经历。

  那是2012年的中秋节，公司成立后接的第一单大生意。一家企业订了500多箱、2000多斤面花。没想到，面花被发放到职工手中，上午发了下午就有人跑来质问：“你发的什么破面花，都长毛了！”“怎么可能？昨天才做的呀。”他不相信。等人家把长毛的面花拎回来，他傻眼了。

  这一次教训让他明白了，家庭作坊式制作和工厂化批量生产是有差别的，他开始在技术、标准、供货、存储、运输上下功夫。他花了六年时间搞科研，耗资近千万元，一次次改造设备、革新技术。

  压力实在太大的时候，他就找一座人迹罕至的山，爬上去在山顶一坐就是一整天。山风吹着，远处千山万仞，一只飞鸟的苦恼变得那么渺小。压力消化完，他走下山去。他从没有想过放弃。

  他终于攻克了老肥工业化生产、和面、存储等关键技术的多个难点和瓶颈，让面花生产实现了流水线量产与手工制作的完美融合。

  “困难时刻都有，做人做事就是要像老肥那样去发酵理想，像流水那样去团结一切，像旱碱麦那样在艰难中生存，像面粉那样经历无数次按揉、锤炼，最后才成为一朵美丽的人生面花。”

  李军是“80后”，他原来在外漂泊打工，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钱，关键是父母妻儿无人照顾。在工坊学习结束后，他在自己的村庄开了一家面花厂。

  订购设备、定制面花模子、寻找销路，在孙建军一手扶持下，李军的面花厂干起来了。厂里用了七名工人，收益还不错。他正准备更新设备，扩大规模呢。

  孙建军隔三岔五给学员们通个电话，问问情况，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们做食品工作的，不合格的产品绝对不能出厂。”李军记住了他的话。

  至今，孙建军的非遗工坊已开展公益性技能培训十余期，培训人员数百人，面花产业为乡村振兴作出了积极贡献。

  孙建军骄傲啊，他的脸笑得跟面花一样。

  另一件让孙建军骄傲的事，是他已经把面花的种子撒播到娃娃们心中。他经常带着案板、面花模子、面粉等到学校去教孩子们制作面花，孩子们个个做得有模有样。他还和黄骅市博物馆联合举办民俗文化夏令营活动，孩子们在纸上设计面花模子图案，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了孙建军很多启发。孙建军赞叹着，他看到了传统文化在祖国下一代身上的传承发展。

  这是一片生长旱碱麦的土地，这是一片生产面花的土地。面花飘香，带着人民无限美好的希望，正走向千家万户。

  （作者：杨辉素，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