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
小时候在河南农村老家,我拾过粪,拾过庄稼,也拾过柴火。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拾粪,是为了给庄稼上肥,让庄稼长得更肥壮一些。拾庄稼,说得好听一点,是舍不得抛洒一粒粮食,做到颗粒归仓,实际上是到生产队刚收过的庄稼地里捡漏儿,给家里增加一点口粮。拾柴火呢,当然是为了把口粮烧熟,将生米做成熟饭。这样看起来,拾粪、拾庄稼和拾柴火,就构成了一个循环,哪个环节都不可或缺。
拾粪,好像是农村男孩子的必修课,记得在我还没有拿起课本读书的时候,就拿起了铁锨,㧟上粪筐,和村里别的男孩子一起,到处去拾粪。说起拾庄稼,我在炽热的骄阳下拾过麦穗儿,在下过雨的地里捡过发白发胖的豆粒,还在开始下霜的地里溜过红薯。以上两“拾”我暂且按下不表,这里主要把拾柴火的事情说一说。
我们那里有一个说法,锅是一层铁,铁上的东西不能少,铁下的东西也不能缺。铁上的东西指的是米面,铁下的东西指的是柴火。意思是说,米面和柴火同样重要。举例说吧。初春有一天中午,和我们家同院居住的三奶奶正擀杂面面条,突然想起灶前没柴火了,赶紧喊她儿子快去拾柴火。柴火没有现成的,不是谁想拾马上就能拾到。特别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可以挖到野菜,却难以拾到柴火。三奶奶把面条擀好了,水也添到锅里去了,急得跳脚,他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只折回一把刚发芽儿的湿柳条子。把湿柳条子上的皮筒子拧下来,做成柳笛吹还可以,若要当柴火,连火都点不着。三奶奶骂她儿子无用,临时跟我们家借了一些柴火,才把生面条子煮熟了。村里有一位裹了小脚的老奶奶,用镰刀到水塘边捞枯萎的菱角秧子,准备晒干后当柴烧,脚下一滑,淹死了。捞上来时,她右手抓着镰刀把子,左手还紧紧抓着一把菱角秧子。最惨的是我大姑,大姑也是为柴而死的。大姑去村外砍柴,财主说砍伤了他家的树根,竟把我大姑打了一顿。大姑不甘受辱,撇下两个年幼的儿子,一索子上吊死了。这可是我的亲大姑啊,每听人说到此事,我这个娘家侄子都痛心不已。
够了,不说了,说多了还不够让人心里难过的呢!反正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家家户户既缺粮食,也缺柴火。物以缺为贵,人人既珍惜粮食,也珍惜柴火。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被排到了第一位,可见人们对柴火的重视程度。比如说,冬来时,家家都会在院子里挖一个红薯窖,也要在门口堆一个柴火垛。红薯窖挖在地下,柴火垛堆在地面。冬天下雪了,人们进地窖掏出一些红薯,再从柴火垛上拽下一些柴火,在灶膛里把柴火点燃,就可以把锅里的生红薯蒸熟。数九寒天,屋檐垂着青凛凛的冰条子,屋子里冷得像冰窖。这时候,我们从柴火垛上取下一些柴火,在屋里烤一烤火,行吗?不行,哪怕我们冻肿了耳朵,冻烂了脚后跟,都舍不得烧一把柴火取暖。倘若忍受不了寒冷,早早把柴火烧完了,那么漫长的冬天,拿什么烧火做饭呢!
柴火垛上的柴火,是从哪里来的呢?都是从生产队分来的吗?不是。生产队在生产粮食的同时,也会生产一些柴火,但大多数柴火不能分配给社员烧锅,要留下来喂牛、喂马、喂驴。像麦秸、谷草、豆秆等,都是宝贵的饲料。能分给社员的,主要是少量的玉米秆、棉花秆、芝麻秆等。这些秆类柴火,被我们老家的人说成是硬柴火、好柴火,放进灶膛里一烧噼啪作响,好听,火旺,热量高。平日里人们舍不得烧这样的好柴火,到过年蒸白馍熬肉的时候才拿出来烧。所以,各家各户的柴火,主要是拾来的。
大姐二姐,是我们家拾柴火的主力。在生产队里割麦,大姐和二姐都冲在前面。上午割完了麦,回家刚吃罢午饭,大姐二姐一刻都不休息,又拿起镰刀,㧟上荆条筐,到收过麦子的地里拾柴火去了。割倒并打成捆的麦子都运到场院里去了,地上的麦叶,也被人用竹筢子搂得干干净净,地里还有什么柴火可拾呢?大姐二姐是拾麦茬,也就是拾麦根。生产队里割麦,都是镰刀贴着地皮割,麦茬留得很短很短,几乎看不见。这样的麦茬用手拔不出来,只能用镰刀的刀尖砍进土里,把麦茬连麦根一块儿刨出来。大太阳在头顶烤着,暑气在地上蒸着,她们就那样一下一下把麦茬的根须刨出来,抖去泥土,放进筐里。尽管她们都戴着草帽,但脸还是热得红通通的,额前和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湿得打了缕儿。到下午又该下地割麦时,大姐二姐每人已拾回一筐柴火。到了秋天,割完豆子,大姐二姐就去地里砍豆茬。豆茬像一把把锋芒向上的小锥子,比麦茬坚硬得多,也锋利得多。大姐二姐不惜扎破手,也要把一根根豆茬砍下来。听大姐讲过,她早上下地砍豆茬时,小北风溜溜刮着,冻得她直打哆嗦。为了冬天能有柴火烧,大姐咬紧牙关。除了拾干柴火,大姐二姐还往家里拾湿柴火。湿柴火是夏季里生长茂盛的青草,把青草割回家,摊在院子里晒干,就变成了干柴火。我们家曾缺过粮食,但好像从没有缺过柴火,这都是因为有勤劳的大姐二姐。
家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在分工上有所侧重,我的主要任务是拾粪,但也拾过柴火。我比较难忘的经历,是拾楝枣子和树叶子。楝树上会结成嘟噜的楝枣子,一旦成熟,就叭叭落在地上。母亲给我一只竹篮,让我去树下拾楝枣子。楝枣子的样子虽说像枣,但摔烂后又酸又苦,好像还有一股子臭味,根本不能吃。可楝枣子里面也有枣核,也可以当柴火烧锅,于是,我把一颗颗楝枣子拾进竹篮子里去。我拾过的树叶子,有杨树叶子,也有柿树叶子。拾树叶子的办法,是母亲教我的——她给我一根长长的椿树的叶梗子,让我把拾到的树叶子穿在叶梗子上。叶梗子下端有一个被人称为马蹄的疙瘩,有疙瘩挡着,树叶就不会掉下来。每拾到一片厚墩墩的树叶子,我都在树叶子中间儿抠开一个小孔,穿在椿树的叶梗上。杨树的叶子是金黄的,柿树的叶子是玉红的,穿在一起色彩斑斓。我注意到,我拾的一串串树叶子在灶屋里放着,迟迟没有被烧掉。我后来想,那些被穿成串的好看的树叶,也许有了形式感和艺术感吧。
分田到户之后,粮食和柴火一下子多了起来。柴火大堆小堆,一年四季,人们再也不必为缺柴发愁。柴火多了,我们老家的人反而不烧柴火了,开始烧煤炭,烧装在钢瓶里的液化气。
可是,我每次回老家,见大姐二姐家还是用柴火烧锅,做饭。她们说,用柴火烧锅,做出的饭才有柴火气,才是过去的味道,吃起来更香一些。
(作者:刘庆邦,系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