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分刚过几天,我来到了贵州仁怀乡下。一早乘车离开市区,向郊外驶去,天空下着小雨,道路蜿蜒而模糊。二三十分钟后,车停了下来,视野里不再是城市的高楼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而是一片铺陈开去的果园、错落有致的安静民居、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头。我想到了“踏春”二字。
“踏春”,这是个疏远得让我感到陌生的词。我已经很多年没来到春天的田野了。置身于城市,我对季节的更替日益麻木,常常是夏天到来,才知道春天已然远去,而当秋天的果实摆满街头,才发现夏天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所以,2023年的春天,当我来到仁怀乡下的水塘村,带有凉意的空气钻入肺腑,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好像错过了什么。是的,我错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人生过得混沌、仓促、恍惚。
我想起傅雷在家书中抱怨:“多少年安静的生活叫我们无法适应天旋地转的现代节奏。”现代城市像一台巨大而不知疲倦的永动机,而我作为其中的一个零件,只能跟随这台机器高速运转。作为一名失眠症患者,我能够感受到生理和心理的紧张。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在给我们带来便捷的同时,也改变了我们与大地的亲密关系。置身于乡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春天是从地底渗透出来的。枯干了一冬的树木,在春分前后开始苏醒、萌动。视野里,到处都是绽放的桃花、李花和杏花。
我到水塘村时,小雨尚未停歇,世界像是披了一层面纱,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蓬勃生长的味道。花朵盛开的田野,令人想到大地的婚房。植物的花瓣羞涩地展开,露出里面的花蕊,而春风将成为秘密的信使,将花粉传递。
春雨柔弱,下了一会儿便停了。不远处的菜地里,两个农妇在采摘蚕豆。在南方,蚕豆作为小春作物,往往在秋冬交会时节种植,到了春分前后便可开始采摘。若是鲜豆荚,采收期只有半个月左右,过了这个时段,豆荚就老了。小春收割后,便可种植一年中最重要的作物:水稻、苞谷、洋芋、大豆……春种秋收,大春作物种下,如果风调雨顺,秋天便会有好的收成,农民心里也就有了底。
远古时期,大地上几乎都是农民,基于农事需要,人们能清晰地感知季节的更替,那时的大地好似一个表盘。为了服务农事,人们将一年十二个月进行更为精确的划分,根据时令的递进,确定了二十四节气。立春就位于表盘上端十二点的位置。它是春天的开端,也是冬天的终结。尽管气温还时有起伏,但天气逐渐转暖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二十四节气依次排列,从立春开始,到大寒结束。农事的一个轮回,便是一年的时光。我相信,那个时候的资深农夫,能够听到时间流动的声音。
二
踏春,能让人们清除一个冬天淤积于心的阴霾,让身体充满活力。这一行为是人类遵循自然召唤而举行的一种隆重、热烈的仪典,也意味着你必须回到自然中,迈开双腿,用自己的视觉、触觉、嗅觉、听觉,去感受春天的到来。
中国民间自古便有踏春的习俗。《诗经》里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让人想象无数青年男女去东门外踏春的情景。在古代,城门外就是乡下了。乡下,便意味着有田畴、山水和植物。看田畴色彩的变化,看山枯水瘦,看植物衰荣,便能够清楚地知道此刻处于一年中的什么位置。在城市中,从那些高耸的建筑上,是无法看到四季更替的,大工业生产的玻璃幕墙,永远保持一副冰冷的面孔。而乡下是鲜活的,山岗、田畴、小河、山道……如果你仔细观察,它们每一天都不一样,那种细微的变化,积攒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定会带给人新奇的感受。有的时候,一棵野草拱破地表,出现在春天的细雨中,只是一个夜晚的事情。听见春天的召唤,醒过来的不仅是植物。立春之后是雨水,雨水之后是惊蛰,万千沉睡的生灵睁开了眼睛。散文家苇岸说:“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春天的江山在乡下,在拔节的植物上,在返青的山岗上,在绽放的花朵上。踏春,到乡下走走,我们体内的钟表,会得到大地节令的一次校正,也意味着我们的肉身和灵魂,加入了春天的合唱。
三
糯米是细粮中的细粮,用糯米制作糍粑,是南方人的生活习俗。在过去,糍粑是到重要节日才能够吃到的稀罕食物。将糯米蒸熟后放在石臼里反复舂捣,充分激发糯米的黏性,制作出来的糍粑,是走亲访友的珍贵礼物。冷却后糍粑收缩、变硬,能够保存较长时间,利于储存和携带。只要稍一加热,它又会立即恢复软糯的本性。
在水塘村的一户农家,我吃到了新制的糍粑。舂捣糍粑是个体力活,石臼里蒸熟的糯米,会附着在木质的捣锤上,一般人舂捣不了几次,立即“英雄气短”。我看那个石臼,是用一块合抱大的花岗岩雕琢而成的,看色泽,有些年份了。水塘村人吃糍粑,还会佐之以炒香碾细的黄豆面。糍粑的软糯微甜,与豆面的芳香融合,能够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大地的恩泽。
在仁怀乡下,舂捣糍粑是一种特殊的欢庆仪典。人们聚在一起,劳作、交谈、品尝,于软糯香甜的滋味里,品尝人生旅途中结下的糖霜,体会着群体生活带来的温暖。
此时,春分已过,土地又开始了它慷慨的给予。我知道在附近的地埂里,鱼腥草正在长出新芽。野生的鱼腥草,是贵州人餐桌上最为寻常的菜品。而对于北方人来说,鱼腥草简直令人发指,他们想不通,这种气味古怪的植物为何会征服许多人的味蕾。在仁怀乡下,人们把鱼腥草叫做折耳根,凉拌、炒火腿、打沾水,似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佐料。所以,空气中似乎总弥漫着一股折耳根的味道。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踏着时令节拍而生长的蔬菜,可以看作是调整人们内在气息的良药。春天,油菜花开。开花的油菜薹焯水后迅速密封,只需一夜,便能够制成冲菜。在芥末引进之前,冲菜起到了芥末的功效,吃上一口,屏住呼吸,便会有一股刺鼻的冲味直达天灵盖。这让人想到,那些沉睡的昆虫,听到春天来自远天的雷声便会醒来。冲菜可以让人身体里冰封的江河得以消融,迎来热烈的喧响。这个季节,在仁怀乡下还可以吃到新摘的香椿,洗净、切碎,混合了鸡蛋煎出来,有着春天的芬芳。
尽管此行时间很短,但毕竟回到了久违的自然中,带给我内心隐约的甜蜜与欣喜,就像有什么喜事即将降临。所以,我们不仅春天要去野外郊游,夏天也应该到乡下感受生命成长的热烈与蓬勃,而秋天,当我们面对收获的土地,会对土地充满感激,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我固执地认为,一个感激土地的人,是会远离忧郁的。至于冬天,虽然呈现在我们视野里的是万木萧瑟,是山野冷寂,但安静的冬天,是我们盘点的季节,有一些事情要静下心来想一想,来年才会有好的开头和主张。
人是大地之子,人类的生活也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我相信,如果我们的生活能与大地的节奏保持一致,那么我们的肉身和精神,也会像大地一样通泰、健康。
(作者:胡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