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赏琼花

一

  我来扬州数次，都没能好好看一次琼花。有的时候季节不对，有的时候正值花季，却又牵绊于他事。扬州的琼花盛开于四月中旬，最美的花期不过一个星期。此次在这个时节乘高铁来这里，正是为了一亲芳泽，一睹娇姿。

  扬州赏琼花的胜地不少，几乎每个景点甚至寻常巷陌，都可看到琼树的身影。瘦西湖风景区内的万花园，是扬州欣赏琼花的绝佳去处。但是，此行来看琼花，我仍然要先来琼花观，因为扬州琼花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琼花观在扬州老城内，最早叫“后土祠”，为供奉主管万物生长的后土女神而建，始建于西汉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两千多年的风霜岁月，让这个蕞尔之地，成为扬州城重要的文化根脉之一。

  唐僖宗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建衙扬州的淮南节度副使高骈，眼见历经汉、晋、南北朝及唐的后土祠，已经残破不堪，遂发愿增修，并易名“唐昌观”。从这次更名中，可以看到高骈忠忱的爱国之心。因为在他增修唐昌观的那一年的十月，唐岚州刺史汤群叛附已叛唐的李克用。李克用占据忻、代等雁北地区，嚣张称王，其以鞑靼人为主的沙陀军骁勇而不可抵挡，唐之官军屡屡败北。后土祠刚刚恢复，就碰上这么大的国难，高骈自是忧患难平，故将旧观更名，顾名思义，高骈希望唐朝昌盛。但“唐昌观”之名，并没有存在很久。

  转眼到了北宋，在淳化二年(公元991年)，满腹经纶、一身正气的诗人王禹偁触怒权贵，担任知制诰并署理大理寺的他，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这职务苏东坡被贬后也担任过），接着再贬滁州，并于996年又贬移扬州。宋代的文人有一个特点，越贬才华越高，越贬诗越是写得精彩。比苏东坡早了大半个世纪的王禹偁，应该是这个传统的开创者之一。

  王禹偁在扬州待了一年多，这一时期他著作不多，却为后世留下了一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后土庙琼花诗》：

  谁移琪树下仙乡，

  二月轻冰八月霜。

  若使寿阳公主在，

  自当羞见落梅妆。

  研究现存的史料，我认为这首《后土庙琼花诗》是最早的一首写扬州琼花的诗。兹后，写扬州琼花的诗渐渐多了起来。比王禹偁小了四十多岁的宋祁，也写了一首《琼花》：

  唐昌观中树，曾降九天人。

  銮驾久何许，雪英如旧春。

  一直遭到冷落的琼花迎来了令她惬意的时代。她不再孤芳自赏，而是渐渐地艳惊天下。

二

  琼花观后院，名为琼花园。走到门前时，看到半掩的门扉，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气氛，不免心下忖度，琼花观内还有琼花吗？

  一只蝴蝶飞过女墙，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了一股浓郁却有些冷峭的芳香。推门进去，游人真是不多，但半亩池塘之畔，一丈石桥之侧，确实摇曳着几株花树。

  花朵大者如茶碟，小者如杯盖；花萼绿中透白，花蕊凸处擎黄。一树参差，如春姑戏闹中放出的万千飞蝶，错落有致；千枝横斜，如织女飞梭后留下的数幅霓裳，灿烂有加。

  逡巡花丛中，生了尘外之想，思着对酒当歌……

  前面说过，扬州观赏琼花的佳处比比皆是。在瘦西湖，无论是五亭桥畔，还是二十四桥，无不游人如织。所有的砖径上、画舫中、烟波外、绿杨里，摩肩接踵的俱是远道而来的赏花人。但是，来琼花观赏花的人，少之又少。我想，一是此园过于局促，喜欢热闹的赏花人，觉得这里寒碜；二是这里并非网红打卡地，不是如我辈这样发思古幽情的人，谁还会来这边享受孤独呢？

  有宋一代，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琼花观都可以被称作扬州的地理标识。王禹偁被贬扬州，可谓诗人不幸琼花幸，他离开扬州后半个世纪，另一位大文豪欧阳修亦被贬扬州。欧公在扬州称自己为“文章太守”，他虽然在扬州只待了一年，却建了一座至今仍被称为名胜的蜀冈平山堂，另外，他还在琼花观内建了一座无双亭，并题诗：

  琼花芍药世无伦，

  偶不题诗便怨人。

  曾向无双亭下醉，

  自知不负广陵春。

  欧阳修是北宋文章盛世的奠基人之一。每到一处，无不留下垂世佳作。这首写给琼花观的诗，亦成佳话。他在琼花观内建造无双亭，这个“无双”，指的是观内的那一棵琼树。可见彼时的扬州，琼花是孤本，要看琼花，只能来这座琼花观。欧阳修幸运，来扬州只有一年，却没有错过琼树的花季，仅看一次，就想着要在琼树之侧修一座无双亭。在那亭子里，与二三友人对着花大如盘、初绽泛绿、盛开如月的琼花，轰饮数日，在微醺中赏花，在沉醉中与花共眠，那是何等的惬意，又是何等的浪漫！

  宋代是一个特别适宜文人生活的朝代，不仅人尽崇艺，即便是皇帝，也无不有着个性鲜明的文艺范儿。

  王禹偁写《后土庙琼花诗》之后，琼花观的琼树不再“养在深闺人未识”，而是成了世人都想一睹芳容的嘉树。宋仁宗与宋孝宗两位皇帝，都想将琼树分枝移栽到汴京的皇城内，以便旦夕观赏。但是，数次移栽均不成功。可见，这琼花观中的孤本是多么珍贵。

  在国人的传说中，还流传着隋炀帝开凿运河，乘舟南下扬州看琼花的故事。这传说源自明末清初问世的小说《隋唐演义》，自是无稽之谈。在隋朝，琼花尚不为世人所知呢。琼花在唐之前，不会落户到扬州，窃以为，是唐末的高骈增修后土祠并更名为“唐昌观”后，这棵琼树才栽培入观的。宋祁说“唐昌观中树”，此言不谬。

三

  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可以判断，琼花观中的这一棵琼树，应可称作宋朝国运的消息树。

  在北宋末期，琼花观还有一个名字：“蕃釐观”。

  为琼花观取这个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宋的亡国之君徽宗赵佶。

  “蕃釐”一词，出自《汉书·礼乐志》，曰：“惟泰元尊，媪神蕃釐。”“蕃”的原义是多，茂盛，“釐”，福的含义，合起来即为洪福、多福。

  宋徽宗为何要将“蕃釐”二字赐给琼花观呢？解释这个问题，首先要清楚宋徽宗是如何来到扬州的。

  公元1126年，黄河南岸的北宋都城汴京，迎来了一个多年未遇的极寒的冬天。更为可怕的是，在这极端的天气中，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国的南征军，正势如破竹扑向纸醉金迷的皇城。一向养尊处优温文尔雅的赵佶，惶惶不可终日，他无法应对如此恶劣的形势，出于解脱，也出于逃避，他于腊月二十二日向臣民下了《罪己诏》，尔后逊位，让太子赵桓继承皇位，是为钦宗。过完春节，1127年的正月初三，在大金军渡河合围汴京之前，赵佶带着童贯等一帮老臣（又何尝不是一群小人），在万余名御林军的护卫下，经雍丘、睢阳，渡过淮河，狼狈地逃到扬州。

  从开封到扬州，在今天看来，这段路不算太远，自驾车上高速路，可朝发夕至，但在九百年前，赵佶走了一个多月。冰雪之中，舟车无法行驶，多处路段，赵佶只能步行，当然也可以让人背着，但若是背他的士兵摔一个嘴啃泥，他虽贵为皇帝，摔跤的疼痛感，肯定与常人无异。所以到了扬州之后，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但赵佶毕竟是中国历史上才情最高的皇帝，一旦春到淮扬，赵佶的文心艺胆又满血复活。虽然逊位，他仍然是威风八面的太上皇。阳春三月，第一次南征的金兵在获得被割让的太原、中山等州府之后，又回到黄河北岸的燕京了。这一次暂时的解围给了北宋朝廷喘息的机会，也给了赵佶悠游湖山的兴致。可能就是在这时候，他来到了闻名已久的琼花观，在当地官员的请求下，给这一处名胜赐题了新名：“蕃釐观”。赵佶希望命运之神赐给他的大宋朝廷更多的福气，不是一般的福，是繁茂的幸福，是齐天的洪福。

  然而，命运再一次捉弄了赵佶。仅仅一年之后，从扬州回到汴京的赵佶，便与他的儿子钦宗赵桓，成了第二次南侵的大金军的俘虏，史称“靖康之耻”。

四

  从此一个多世纪，淮河以北的地域，都属于大金国的领土。赵佶的第九个儿子赵构，在杭州建立了朝廷，史称南宋，扬州在其版图内。过去，扬州是偏安一隅的锦绣之乡，现在却成了邻近大金国边境的前线城市。史载赵佶的确为蕃釐观题写了匾额，不知为何，这匾额已荡然无存。南宋时那匾额是否存在，也无从考证。现存的琼花观第一道山门前的石牌坊上，刻着的是清代名士刘大观的手书。

  好在南宋承袭了北宋的文脉风流，词人骚客、高官羽客来到扬州，仍然会到琼花观内品赏琼花。

  南宋的葬送者贾似道，也曾来到扬州，为琼花观里的花树写了一首诗：

  寂寂蕃釐观里花，

  伊谁封殖得名嘉。

  应知天下无他本，

  惟有扬州是尔家。

  种雪春温团影密，

  攒冰香重压枝斜。

  倚阑莫问荣枯事，

  付与东风管物华。

  如果不因人废诗，贾似道的这首诗，在历代众多描写琼花的诗中，虽算不上压卷之作，但也属中上水平。诗歌对琼花的描写未脱前人窠臼，但其中有两层意思，可窥探他的心态：第一层意思表现在诗的第二句，他认为赵佶的赐名是琼花观多个名字中最好的；第二层意思表现在第七句“倚阑莫问荣枯事”，写此诗时，金国已被忽必烈建立的大元帝国所灭，南宋的对手换成了蒙古人。大元与南宋对峙，身为一国之宰相并手握重兵的贾似道，对前景是悲观的。来到琼花观时，也许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封路戒严，园中游人绝迹，所以他说“寂寂蕃釐观里花”，花的寂寞让他触景生情，所以说“倚阑莫问荣枯事”，他不敢问的，不仅仅是花的荣枯，更是时势的荣枯啊！

  江山易主，宋元鼎新。社稷改姓不久，琼花观里那棵独一无二的琼树神秘地死亡。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没了，孤品成了绝种，无双亭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它倾圮了，而且，再也没有重建。

  元朝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年），在琼花观当家的道士金丙瑞在倾圮的无双亭旁筑了一座琼花台，并在台上新种了一棵琼树。今日我在琼花台上看到的琼花，绝非元之古树，而是一棵树龄不会超过三十年的新植。世有兴衰，花有开谢。如今琼花已成为扬州的市花，虽然宋之无双的那一棵死了，元人补植的那一棵也死了，但千树万树的琼花，正绽放着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最为妖娆的芳姿。

  用婉约诉说坚强，以娇羞表现忠烈，这该是花族中无双的品质吧。

  （作者：熊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