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灰蒙蒙的,是水泥墙的颜色。道路、民房、操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建筑背后的田野露出一点不一样的彩色。立春已过,但隆冬的肃杀依旧盘踞在这座北方的小村落。沉甸甸的土地在秋季将饱满的生命一批批地吐出,此时正拥着轻盈的躯体安心休憩。浓密的绿、闪耀的金衰败为深浅不一的棕——人们最习以为常的大地的颜色。
再次踏上这片故土,是为了与独居的祖母道别。下车点在小学门口,透过门缝看到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怀着忐忑的心情,我走上归家的路。十四年前,我们家在县城买了房子;十年前,我开始在城里上学。自那以后,老房子从“家”变成候鸟的栖息地。在我成年上大学以后,终于落实了“故乡”的称谓。
一路走来并没有碰到熟人,只有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地瞄了我一眼,又懒洋洋地卧了下去。院落白天都上着锁。我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毕竟已经离开了十年,见到陌生的乡亲——该如何序齿呢?
与城市不同,农村是最讲究辈分的。在城里,陌生人扎堆的地方,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可以根据年龄看着叫,无非是一个称呼。从县城到小城市,再到大都市,称呼往往越来越简化。而在农村,我已知的几个称谓是远远不够用的。大量的“二表姑”“堂婶婶”“祖爷爷”都可能被我迎面撞上。人们正是在精确的称呼中不断确认着彼此担负的责任。
村子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稳定、踏实,就像在四季流转里一直勤勤恳恳的土地。一路走来,我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在暗暗庆幸的同时又自觉好笑。在乡亲们眼中,我考上了“那样好的大学”,应该是趾高气扬、衣锦还乡的。然而实际情况是,我偷偷摸摸地走着,也可以说是溜着,像个青涩的小贼,生怕因为不礼貌而遭到他们的嘲笑。
小学、幼儿园、荒废的职高、民房,一路走来看到的似乎都是建筑。然而当我下到坡底,从两座房子的间隙望到那一抹棕色时,我明白人们实际上正安睡在土地的怀抱。那一抹棕色延展出去,变成层层叠叠的梯田。于是整座村子都被土地包围了。
走到老房子门口,我叩响生锈的铜环。望着空荡荡的鸡窝,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紧张。奶奶拄着拐杖开了门。一口气松开来——年逾古稀的老人头顶覆着稀薄的黑发。我是多么恐惧见到一个更加陌生、更加苍老的亲人啊。
祖母守着一个院落,四间空屋,度过了十年的寡居生活。猫儿一只一只地养,一只一只地丢。今春收来的小鸡崽被野狗偷吃掉了。阁楼空荡荡的。十年前枯死的葡萄藤仅剩下干瘪的躯干,松垮地散落在墙壁一角。乡下的人习惯于顺应四季的变化,不去刻意违拗。东屋的火炉是唯一的取暖设施。我缩在火炉的一角,不敢动弹,尽量减少与冷空气的接触。美丽、轻薄的冬装无法在乡下抵御严寒。
冰箱和饮水机在陈旧的家具中间格外惹眼——是近几年才添置的。祖母颠着不便利的腿脚在灶台间忙碌。“念完本科要在那里继续念吧?”“毕业了考个好公务员啊,吃公家饭。”“这书到底啥时候能读完啊?”……奶奶和孙女,这样一对年龄悬隔的人之间其实并无太多交流的余地。我只好含含糊糊地应承着。“可千万不能去外国啊!”几乎每次谈话的落脚点都会归结为这句话。长辈们信誓旦旦地传承着他们的“道理”,每当这时,妈妈通常不会反驳,也不会解释,而是嗔怪地来一句:“老古董啦!”老人脸上严肃的神色便会松开来,转为羞赧的微笑。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结婚的那一天呐!”祖母脸上的神情祥和、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死生。“要是爷爷和姥爷都还在,就好了。”我躲过话头。
在别人的描述里,爷爷年轻时嚣张跋扈。可我的记忆里却只有那样一个高大、骨瘦如柴、罕言的老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会用塑料盒把我扯断的项链珠子一颗一颗收起来,将奶奶藏起来的糕点偷偷给我吃,指着钱包里的红票子说“要攒好多好多给你上大学呢”,在小猫丢了的时候帮我用字谜测算它的方位。夏日昏沉的午后,我和小伙伴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爷爷便沉默地坐在石凳子上,揣着积水的肚子发出微不可闻的痛苦呻吟。癌变的肝脏是怎样击溃了一个如此高大的人啊!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六年级。那一晚的穿堂风格外凛冽。锁在阁楼上的猫凄厉地惨叫着。在一片恍惚中我听到不知道谁的呼喊,机械地爬上桌子,颤巍巍地用木杆子抵住房顶——履行长孙的责任。我不停地抖,发不出声音,也不敢去看亲人的遗容。第二天上学,身边的同学小声议论“听说她家里有人去世了,在哭鼻子”。我放下遮眼泪的课本,用愤怒的眼神喝止。
爷爷曾经替朋友担保借钱,最后被迫将工资卡抵押出去。在爷爷的葬礼上,这位老人哭着走进门来祭拜。爸爸承担了丧事所有的费用,没有向身无分文的叔叔开口。死亡是一种清算,彻底终结了所有的恩怨情仇。
初一的时候姥爷在短短两周内因为多脏器衰竭去世。那是一个极其难堪的春节,我用昏睡掩藏了所有的悲哀。沉沉的睡眠里,不断响起梦破碎的声音。丧礼结束,我贪婪而嫉妒地看着院里的小孩子各自牵着老人的手离开。
两场丧事彻底终结了我的童年。在这之后开启的青春期沉默、忧郁。我长久地保持着对于亲人之死无能为力的羞愧。过年陪着爸爸上坟,我用平静甚至愉快的目光巡视着坟头的青松。小麻雀低低地飞过来偷吃祭品。我从来不把那块冰冷的黑石头和墓中的人联系起来。要是我的亲人在地下受着虫蚁啮噬之苦,那该是多么万箭穿心的疼痛!
——“是啊,他们看到你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肯定都高兴坏了!”要是他们还活着就好了,就不用把蟾宫折桂的喜悦分享给旁的无关的人。
下午时分,家里来了客人,是和奶奶年纪相仿的老人。为了御寒,大家都往火炉边挤。于是乎,简陋的床铺上,坐了一红一绿,两个大花袄。
“诶呦,成了大姑娘了!”来客不无惊讶地说道,“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哩……”这下可好,我必须拿出一个“大姑娘”的样子了。在农村,一个人从孩子到转变为成年人的关键一步就是学会“待客”。谁家的孩子嘴甜、不畏生,碰到各种长辈都能熟稔应对,准会被赞一句落落大方。而沉默的、羞涩的、躲人的则被认为“还没长大”,要多锻炼。而类似的评价总是传播得格外快的。为了不“落人口实”,我只好强自镇定,演出一个“落落大方”的样子。“待客”的核心是攀谈,攀谈的要点是热闹。无论是家长里短,还是电视新闻,真相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气氛必须热烈。密密匝匝的话叠在一起,我恍惚觉得这不是闲聊,简直是在辩论了。人声越来越急促,终于猛地提高一个八度,像尖锐的汽笛声,转头望一望,老人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扎实了,每一条皱纹里都淌着满足。正是在这唾沫横飞的灶台间,我察觉到她们身上残存的生命力,就像星星点点的炉火。因为我的加入,谈话不可避免地引向了大城市,引向了不可知的繁华生活。“上过大学就是不一样呵!”——大家看我像看某种新鲜事物。我想起刚进大学的时候,看那些大城市的孩子,也像在看某种新鲜事物。
临走的时候,望着干瘪的藤蔓,我想起那一年的夏天,沉甸甸的紫色果实扯着枝条往下坠,葡萄香浸满整个院落。从爷爷生病开始,葡萄树逐渐枯萎,终于在老人去世的那一年彻底死去。“千万不要出国啊,工作要找离家近的!”我无法回答这最后的叮嘱。“奶奶,再养只猫吧。”我已是离弦的箭,断了线的风筝,无法再回头的了。
远处的大山横亘在眼前,山脉连绵无阙。几千年来,山就在那里,因为太遥远,而蒙上了一层干燥的雾气;却又因为太巨大,而被迫占据所有人的视野。如果说,乡村睡在土地的怀抱,那么土地则睡在大山的臂弯。南方的山是清新秀丽的雨珠,北方的山则是磅礴无声的大雪。你永远不用担心雪被子会闷坏土地——它只会给埋在土里的植物根系最妥帖的滋养。我恍然明白,冬天是不需要被战胜的。在又一次前途未卜之际,望着苍苍莽莽的大山,我心中忽地生出对于新生活的隐秘渴望。无形的黄河滔天而下,猛烈冲刷心中的块垒。而我深知,即使命运摔打我一万次,也无法将我甩出群山的怀抱。下沉,下沉,下沉到土地中去。而我大声呐喊:“应该勇敢!应该愉快!”其实那些小猫都没有丢,在长久的农村生活中,它们结成了一种默契,会在寿限将至的时候跑到田野里安心地死去。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上离开的路。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好运。楼梯上,门槛上,老人们正扎着堆晒太阳。抖音的背景音乐此起彼伏地传来。我还来不及从奶奶对着一个年纪相仿的老人叫“二爷”的错愕中恢复过来,就已经撞上了老人家的视线:
“今天天气暖和啊!阳光这样的好!”
“是啊,阳光这样的好……”
(作者:宋笑谊,系清华大学新雅书院学生)
点评人:
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解志熙
●散文《归乡》写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回故乡看望年迈的祖母,既伤感于“我已是离弦的箭,断了线的风筝,无法再回头的了”,又从故土与亲人身上获得爱的关怀与生活的勇气。是的,现代化、城市化也许是无可逆转的进程,但乡土才是我们永远的根和爱之所在。就像新文学最初的可贵收获是乡土小说一样,本文也证明关于乡土的回忆与抒写同样有可能成为最打动人心的美好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