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咱老北京,过了立春就该“开门大走”了。憋了一冬天,身上都发皱了,到外头过过风,透透气儿,抻抻胳膊拉拉脚儿,活络活络筋骨。远处看看山泛青儿,河边瞅瞅冰化水儿,老阳儿是暖和的,风是软乎的,地气往上返了。土里活物睡醒了,鱼浮水面吐泡儿了,沿河的柳枝染黄了——吃春饼,咬心里美萝卜,打过了春牛,往下,人们就要联袂“春姑娘”,演绎春天的故事喽!
小时候听我祖父讲,清末时老北京的春场就在我们东直门外——春风从东方来嘛。立春前一天,顺天府要派官员到春场举行迎春活动,为立春打春牛垫场子。那天,衙府一干人马鸣锣开道,沿街高喊“春来啦,迎春喽”,招来民众跟在后头一起喊,一路来到春场。但见场中央立着一领新席卷成的席筒,早有地方官在此守候。焚香行叩拜上苍的礼仪后,衙府官员一声“迎春喽”,一衙役便接过一席篓儿,往席筒里徐徐倾倒……场上立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只见席筒里升起了鸡毛,一根,两根……顿时一片欢呼:“春到喽!”大轴戏是第二天的打春牛,顺天府一把手儿(府尹)该出场了。打春牛鞭打的不是真牛,而是泥塑牛;原意也非鞭打,而是晃着鞭子吆喝春牛,让它拉犁翻地闹春耕。据说把泥牛打得越碎越吉利,把碎块儿弄回去垫牲口棚、猪羊圈,能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说春到了,其实没真到:立春是个天文学概念,从气候学上讲,这会儿在我国真正进入春季的,只有华南地区,北京差一大截子呢,气温还在上个季节里。“倒春寒”在所难免,常常猛孤丁地杀来一股子寒流,咔嚓一下子又回“三九”了,脱掉的棉衣裳还得穿上。好在这样的时日不会持续太久,春总会重回大地的。
话说故事就演绎到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那会儿,乡村比城里头得到的实惠多,乡村拥有广阔天地嘛。地一解冻,家有大车的就能刨黄土往城里卖了,那可是无本生意。趁没到春耕大忙,老爷们儿出去打打短工、耍耍手艺也能挣点儿。去年秋里收的长脖儿雁高粱穗秆儿,搁一冬天干透了,正好穿锅盖拴浅子,也不少卖钱。开春儿,农村热炕孵小鸡卖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这是老太太们的拿手好戏。孩子们的营生也不少,做完功课便拿着小花铲,挎着小篮子挖野菜去了。背风向阳的坡根儿,菜畦风障底下,苦麻儿苣荬菜正嫩,挖回去择好洗净一焯,泡一泡,去去苦,搁点煮老咸菜的咸汤儿,淋上点醋,吃去吧,酸的溜儿的苦阴阴儿的,清爽又败火儿。现在人们也吃野菜,不过是为尝鲜,多是追求时尚。我们那时可是当盘儿菜吃的,在那物资匮乏的旧年月,又经常闹春荒,青菜是奇缺的。
盗鼠窝挺有趣儿,这也是我们这帮孩子的营生。实际是捣鼠窝,把庄稼地里的田鼠窝刨了,找田鼠的粮仓。你得会找鼠窝,洞口周围有其细密的爪子印儿。顺穴道走向一点点往下刨二尺来深,一般就是田鼠的居室跟粮仓了。仓里有玉米、高粱、杂豆,有时还有花生,一般都有二三斤粮,装回去一筛,正经的五谷杂粮!“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该物归原主喽!每每刨出田鼠来,成年的放掉,幼鼠可当宠物养,或拿到花鸟鱼虫市场卖。
在“七十二候”里,立春的第三候是“鱼陟负冰”,意为阳气已动,鱼渐向上游而近于冰,接着便冰融河开了。那鱼憋了一冬了,可见了天了,便露出头张开嘴,饱吸新鲜空气。正惬意间,歘的一声响,那鱼已在我的抄网之中。河边抄鱼的感觉真好,就是太劳神且收获无几,索性来个彻底的——驻坝淘水,竭泽而渔,一窝儿端,老少三辈儿尽收囊中。结果挨了一顿训斥,我妈吼我:“兔崽子,损不损呀你,鱼崽子你也往回弄!把大的留下,剩下的全放回河里去!”
清明节祭扫踏青过后,天气真的回暖了,学校也开始组织春游了。那时学校春游基本是游园,北海景山中山公园,南陶然亭北紫竹院,西直门外动物园,远的颐和园,顶远到香山。我最得意游颐和园,爬山上佛香阁,划船下昆明湖,逛景儿游长廊、绕谐趣园、溜东堤,上十七孔桥,回来还得去摸摸铜牛尾巴……一年才一回,兴奋得头天晚上睡不着觉。家里尽最大能力给准备,绝对优待:烙白面饼是起码的,怎么也得是黑糖的;带老咸菜太不匹配了,怎么也得是油盐店买的小酱萝卜;煮鸡蛋是“有档次”的标志,最好能带两个;山楂干泡水得加点白糖,要是能借个军用水壶灌上挎着,就更提气了……来回儿租公共,坐的是大鼻子老道奇,车厢里挤得满满的。往城外走,一过动物园,路两旁便是农村风光了,看着新鲜,俩眼不够使的。路上马车牛车小驴车,牌子车洋车自行车,就是难见小卧车,却有那成串儿的骆驼踱着方步挺脖昂首叮当而过。现而今,春游早就不囿于这几个园了,包大巴出远门儿已是常态:到喇叭沟门体验民族风情,去爨底下村看看明清古宅,上生存岛闯闯关练练生存能力,钻古崖居感受先人生态;要么,改乘高铁,天津兜一圈当天打个来回,这就离旅游不远了——时代不同喽!
最后讲个充满风土人情味儿的老故事:乡村开春抹土房。那会儿东郊乡村大都是土房——因房顶是泥土抹的而得名。风吹日晒雨淋,一年下来,房上泥土流失严重,开春必须补铺滑秸麦鱼儿泥到原厚度,以防雨季房顶漏水。这是一天必须完工的急活,得七八个工匠组成一个档子,流水作业。届时,众乡亲便应约来帮忙:挑水的、和泥的、运泥的、拽泥的、苫背的……术业有专攻,上上下下七八个匠人各抱一摊儿,分工合作,井然有序。都是乡里乡亲的,老街旧坊干着说着逗着乐着,轻松欢快。你说个笑话儿,我插个曲儿,他打个趣儿,大家伙儿凑段儿《小女婿》,东家忙着递烟倒茶水儿——满满的人情味儿。老辈儿早定好了乡规民约:给乡亲帮忙够一整天的,只吃两顿农村饭儿,不取分文,只要乡亲的情分。
多少年过去了,我常常会想起这些记忆深处的老故事。年复一年,草长莺飞时,关于春天的故事也总是温情而热烈地演绎着。和从前相比,人间早已换了新天,春天的况味自然也是新的,抚今追昔,感慨系之。
(作者:郑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