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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21日 星期五

    父亲和树

    作者:陈宝全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21日 15版)

      现在,这些苹果树老了,老了的苹果树结不了多少果子,也结不出品相端庄的好果子,觉得没脸活了。它们把地里的肥力吃了太多,根又粗又大,却无法顺应自己的愿望就此倒下。风也懒得理会它们,绕着吹。

      只有父亲理解这些老了的苹果树的心思,他提着斧头进了果园。

      疏朗的天空下,树枝在轻轻颤动。这一片苹果树跟父亲打了三十年交道,它们经历了父亲的中年和老年,父亲经历了它们的一生。它们了解父亲,就如父亲对它们目前所思所想的洞察。在所有的植物中,树的记性最好,它把经历过的事全部记录在年轮里。父亲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对这些比一般农民更了解。他见过好多树木的年轮圈,长得慢的树圈小而拥挤,木质坚硬,长得快的树圈大而疏散,木质松软。

      父亲在动手之前,用手量了这棵苹果树的树干,四拃多一点。父亲知道,它的身体里藏着30个年轮。也就是说,上世纪80年代末,它还是一株小树苗,嫩叶在阳光下尽情地舒展,细小的枝条对未来充满好奇和期待。现在,父亲拖着瘦弱的身子,要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介入一棵他亲自栽植的苹果树的命运。

      斧头落下去,父亲听到了树皮破裂的声音——虽然这种声音比斧子撞击树干的声音要小很多,却还是被父亲敏感地捕捉到了。父亲落泪了,而这棵苹果树并没有落泪,它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没有多少泪可以流了。北方的好多树都是这样,它们把身体里的水分用来对抗恶劣的生存环境,不像南方的一些树,皮肤受一点伤,就有汁液如眼泪一般哗哗地流出。生长在北方的树,也有了北方人性格中的某些特质。

      这几年,这棵苹果树一半枯死,一半硬撑着活了下来,结出的果子像山林里的野果子,酸涩难入口。可父亲心里明白,它为改善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付出了毕生心血,足以让我们感恩并铭记于心。

      上世纪80年代,父亲和大多数李家山的村民一样,刚刚吃饱肚子,从没有去设想未来。作为木匠的父亲,除了帮母亲打理一下地里的农活,总是不见人影。他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了修房子上,他手上总有斧头、锉子、大锯、小锯、墨斗这些东西。

      父亲经历了忙于种植小麦的前半生,也经历了忙于种植苹果的后半生。在他栽下一批苹果树苗的时候,大片的小麦仍然享有辽阔的土地,是地里的主角。为了保住小麦,他们曾与草作战,把它们统统赶出麦田。在田里,草都不让长,怎么会容忍树长进去?其实,在这个村庄刚开始推广种植苹果树时,邻村的农民已经栽了好几年了。

      站在我家门前,对面村庄的情景一览无余。整个庄子被低矮的苹果树包围着,高大的树木少见了,院落清晰可见,像被这些果木捧在手里。而在我们的庄子,还遍地是高大的树木,院落隐在其中,缩着头,一副甘愿落后的样子。父亲在乡村干部的劝说下,栽下了第一片果树。

      果树选择种在院子附近,不是为了管理上的方便,也不是为了看着这些小树苗像孩子一样一天天长大,从而让人感到快乐,父亲是为了看着它们被兔子和羊啃了,被风吹死,被小麦挤赶出去。他在耕地的时候,故意赶着毛驴逼近树苗,让犁铧伤到树根。

      尽管如此,仍然有一些倔强的苹果树活了下来,一副要长大成材的样子,父亲妥协了。为此,父亲的果树也在年轮里写下了新的愿景:为人们奉献甘甜的果肉。

      父亲的果园在进入第八个年头后,苹果树开始挂果了。父亲不再对传统农作物的隐退感到悲伤,他开启了新的生活方式,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进入了一种持续的兴奋状态。按照时序,他在果园里浇水、施肥、疏花、疏果、套袋、摘袋,然后出售苹果,收入一年比一年高。村民们都开始讲究穿戴,小洋楼一家赛一家地修,小轿车也进入了日常生活,在果林边的小道上飞驰。

      从高空拍到的照片可以看到,村子原本以黄为主的底色变了,绿色大面积地植入这块土地,雨水也越来越丰沛,常常是太阳出来晒几天,一些喜好旅行的云朵就大片大片地飘来,把天空罩住阴上几天,之后便是几日淅淅沥沥的小雨,以致学生的书包里总要装着一把伞。

      带着清香的木屑喷溅而出,落在父亲的身上,像是一棵树要对父亲说出的话语。这个年近80岁的老人,挥动几下笨重的斧子,就开始气喘吁吁。他不得不停下来,蹲在苹果树下,卷一根烟。抽这根烟,他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越进入树干的内部,就越接近远去的时光,父亲难过极了。这棵苹果树勉强支撑着身体,父亲用力推了一下,苹果树开始吱嘎作响,慢慢倒下。没有大树倒下的那种轰然响动,它只是轻轻地躺在了自己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好吧,你看看,它老成了啥样子,驼着背,砍倒后也放不平整。

      父亲坐在放倒的这棵苹果树身上,又卷了一根烟,抽这一根烟他用了更长的时间,像是在进行一次长时间的告别仪式。从枝条开始,父亲用斧头一点一点地将它劈成木柴。他把枝条劈成一尺五的长度,把树干砍成大小相等、适合捆绑的木块。他将用近一个月的时间,砍倒果园里所有的老树。这些带着浓郁芳香的木柴,将陪伴他度过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父亲不再主持果园里的事,只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到果园里转转。砍掉了老树的土地,平整而安详,像是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在休憩,在安睡。父亲知道,过上两年,又一批新树苗将在这里郁郁葱葱地长起来。这看似贫瘠的土地,总是会在春秋轮回之间,给劳作的人们以希望和馈赠。

      (作者:陈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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