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旅行活动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出于外交、军事、商业、宗教、求学、娱乐等目的所进行的旅行活动,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作为一种重要的教育方式,旅行不仅使践行者开阔了视野,增加了见闻,增长了知识,而且推动了不同文化的传播扩散以及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本期刊发的文章分别论述古希腊人在波斯的旅行、中世纪盛期以及16世纪欧洲人旅行的历史,帮助读者了解近代以前人类旅行活动的目的、特点及其意义。
对古代希腊人来说,公元前546年波斯征服小亚细亚以及吕底亚的行动,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科罗封的哲学家色诺芬尼为逃避被波斯统治,流亡西西里。他提到,宴饮时人们经常谈论的问题之一,是“你是哪位?来自何处?现在你多大年龄了?米底人到来时,你年岁几何?”从希罗多德的记载中,我们知道有些城邦选择全体或部分移民西部地中海或爱琴海北岸。
波斯对小亚细亚的征服,迫使希腊人逃亡的同时,客观上也为他们在西亚和埃及的旅行提供了条件。虽然波斯御道沿途的驿站主要为官方使者传送消息服务,但四通八达的道路网还是给旅行者提供了便利。
这些旅行者中,经常出现的可能是希腊人城邦派到波斯的使节。公元前546年,波斯征服吕底亚,希腊人遣使面见居鲁士,要求按照过去吕底亚统治时的条件与波斯结盟,被居鲁士拒绝。接着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向斯巴达求援,斯巴达派出使者警告居鲁士,要求后者不得触犯小亚细亚的希腊人。约公元前508年,雅典使者到达萨狄斯,要求波斯总督不得接纳逃亡的雅典僭主。约公元前493年,小亚细亚希腊人各邦使者被波斯总督召集到萨狄斯,宣布各邦此后不得私自开战。公元前480年,两名斯巴达使者前往苏撒面见薛西斯,希望替此前被斯巴达处死的波斯使者偿命。公元前449年,雅典使者卡利亚斯等到达苏撒,签订了双方停止敌对行动的卡利亚斯和约。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后,斯巴达和雅典都纷纷遣使波斯寻求结盟。从此时到公元前4世纪末,到达波斯的希腊使者络绎不绝。
数量不亚于使者的,是受到帝国巨大财富和实力吸引,前往波斯首都或行省寻求机会的希腊人。公元前6世纪以来波斯与希腊城邦复杂的关系,以及波斯人愿意任用希腊人处理希腊事务的习惯,使得希腊人能够在波斯的中央和地方政府中谋得职位。早在公元前6世纪末,萨摩斯人叙罗松就因自己曾有恩于国王大流士,在得知后者成为波斯国王时,前往苏撒,要求大流士帮助自己实现统治萨摩斯的愿望。大流士没有食言,派兵占领萨摩斯,把叙罗松立为萨摩斯僭主。在希腊城邦政治斗争中的失意者,如斯巴达国王戴马拉图斯、雅典僭主希皮亚斯、色萨利的阿琉亚戴家族、雅典将军地米斯托克利等,也都纷纷前往波斯,或寻求庇护,或希图借助波斯力量重返希腊政坛。此外,还有少数希腊人如雅乌纳等,因某种原因受雇于波斯宫廷,担任分发粮食的基层官吏。个别人如克特西亚斯等,则依靠自己的医术,成为波斯的御医。可以相信,奔走于波斯官道上的这类希腊人,数量不会太少。
从波斯征服小亚细亚起,到波斯充当雇佣兵似乎就成了希腊人的一个重要出路。薛西斯进军埃及时,波斯军中就有希腊人。公元前4世纪,由于城邦危机和长期战争,波斯军中的希腊雇佣兵数量更多。小居鲁士起兵争夺波斯王位时,军队主力就是希腊雇佣兵。格拉尼科斯战役中,波斯军中有约两万名希腊雇佣兵。伊苏斯战役和高加美拉战役中,波斯阵中仍有大批希腊人雇佣兵。经常出现在波斯官道上的人中,希腊雇佣兵可能是数量最大的一群。
数量仅次于雇佣兵的,是希腊商人、手艺人或游历者。早在公元前9世纪,希腊人就已经通过叙利亚北部的阿尔明纳获取东方商品;公元前7世纪,埃吉纳人等在埃及的瑙克拉提斯建立了自己的神庙,将橄榄油等商品贩运到那里;公元前5世纪,希腊工匠参与苏撒和帕赛波利斯等地的建筑工程。此外,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和色诺芬等,也都曾在波斯帝国考察和学习。
值得注意的是,旅行者也多为文化交流的使者。希罗多德在波斯广泛游历,把波斯和东方文明的许多知识传递给希腊人。不过最有趣的,是克罗同人戴摩凯戴斯的经历。他以行医为生,因医术高超被埃吉纳聘为国医。一年后,又成为雅典国医。在雅典工作3年后,他去了萨摩斯僭主波吕克拉泰斯的宫廷。波斯驻萨狄斯总督欧洛伊特斯处死波吕克拉泰斯后,随行的戴摩凯戴斯被作为奴隶留了下来。国王大流士在一次狩猎中扭伤了脚,埃及医生束手无策时,有人把戴摩凯戴斯推荐给了国王。他很快治好了大流士的脚伤,从此成为国王的座上宾。后来,他又治愈了王后阿托萨的乳腺炎。不过,戴摩凯戴斯非常想念家乡。他利用和15名波斯人搜集希腊情报的机会摆脱了波斯人的掌控,回到了家乡克罗同。
戴摩凯戴斯的经历是当时地中海文化交流的一个缩影。他本是意大利南部的克罗同人,却能够在希腊本土因医术获得尊敬。当他在波斯宫廷中治疗国王大流士的病时,又把希腊人的医术带到了波斯,并赢得了波斯大王的肯定。他曾经救过埃及医生的命,可以相信,他应当和埃及医生也有所交流。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波斯国王对各地文化的态度。波斯人并未因为埃及人政治和军事上的失败,就拒绝埃及的医术,也没有因为戴摩凯戴斯是希腊人,而且是个囚犯和奴隶,就不相信他的医术。事实上,到公元前4世纪,希腊文化在波斯统治下的小亚细亚、塞浦路斯、腓尼基和埃及等地,已经有相当程度的扩展。当亚历山大大帝及其继业者们在东方推行希腊化政策时,他们是在希腊文化已经有了相当程度根基的情况下,推广希腊语和希腊人生活方式的。希腊化时代那些大批移居东方的希腊人,其实是跟随了波斯时代先辈旅行者的脚步。
与此同时,波斯文化也随着旅行者被带到了希腊。雅典对盟邦的控制,特别是对盟邦征收贡金并将之储存在雅典的做法,很可能是向波斯学习的结果。波斯的金币和银币,被希腊人视为重要的财富象征。波斯的许多动物和生活用品,则成为雅典上层阶级追求的对象。孔雀、遮阳伞、玻璃杯、金杯和银杯、甜酒等代表波斯奢侈的物品,是阿里斯托芬在《阿卡奈人》中重要的嘲讽对象。但最著名的,应当是伯里克利在雅典建造的音乐厅。
音乐厅是伯里克利一项重要的建筑工程。普鲁塔克写道:“那座音乐厅里面安了许多座位和许多柱子,屋顶从顶心向四周倾斜而下,据说完全是模仿波斯国王的帐篷形式修建的。这也是伯里克利一手主持的。”音乐厅修建完成后,伯里克利决定在那里举行笛子、歌咏和弹奏比赛,并且自为裁判长。“从此以后,音乐比赛都在音乐厅举行。”
希波战争后,希腊人对波斯的很多方面抱着鄙弃态度。可是,这不足以阻止伯里克利的音乐厅模仿波斯建筑的风格,而且当时的多数雅典人也认为,这样的模仿不是问题。联想到前文提及的雅典人生活中的许多波斯元素,我们可以相信,随着双方使节往返以及人员往来,希腊的诸多文化元素被带到了波斯,使波斯帝国西部许多地区在公元前4世纪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希腊化。同时,波斯的诸多文化元素也不可避免地被希腊人了解和接受。波斯帝国和希腊城邦的制度、文化不同,双方也并不总是和平友好,但文化交流互鉴,始终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而那些在波斯旅行的希腊人,则成为双方文化交流的使者。
(作者:晏绍祥,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