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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01日 星期六

    慎终追远的当代语境与转化

    作者:吴飞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01日 11版)

      曾子的名言“慎终追远”,现在可以在许多殡仪馆和墓园中看到。但随着这句名言的过度流行,它就像很多口水化的成语一样,其真实含义反而越来越遭到遮蔽。

      严格说来,“慎终”和“追远”是两个概念,慎终是针对丧礼而言的,强调的是对死者尊严的维护;“追远”是针对祭礼而言的,强调的是对远祖的纪念与缅怀。《礼记·昏义》有言:“夫礼,始于冠,本于婚,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丧、祭二礼,是八礼当中最重的礼,因为它们使人从切身的性命出发,建立历史感,这正是曾子认为慎终追远能够使“民德归厚”的原因。文明之所以成为文明,就是因为生物性的生命被赋予意义,通过历史来传承。中国古人所看重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都依赖于历史的绵延。但人类建构的历史之所以对每个人的性命有意义,是因为它不只是烦琐的纪年、陈旧的史书和遥远的故事,而是与“我”生命的来处和最终归宿,与“我”的身心性命息息相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正是丧祭之礼起到了为历史不断赋予生命与灵魂的作用。丧礼之慎终,是历史的具体开展,因为历史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正是对每个人养生送死、盖棺论定的严肃认真,慎终之人才能够在哀戚爱敬中,将其至亲送进历史;祭礼之追远,则是在与天地祖先的深度对话之时,将历史拉回现实,不断重温我与历史之间的纽带勾连。中国传统文明重视历史,不仅体现在二十四史当中,而且落实在每家每户的宗祠丘墟、谱牒姓氏之上,更深入每个个体的忠孝节义、修身齐家当中。每个普普通通的人都在创造和组成历史,历史感对每个人都是切身的。在比较理想的情况下,正史是对这些切身历史的总结与提升;而当正史不足以全面承载的时候,我们不仅有大量的野史和私人著作来补充,更重要的是,每个认真行过丧祭之礼的人,本身都承载着历史。体现在慎终追远当中的历史感,是丰富而立体的。

      慎终追远负载如此重要的意义,当代殡葬模式是否能够承担?过于简单、内容空乏的丧祭之礼实难配得上“慎终”的名号;几乎被大多数生者忽略的商业性墓园,又怎样做到“追远”?如果不能自觉地完成历史的建构,并在历史中主动地传承与前瞻,慎终追远就会完全沦为一个空洞的商业口号,和人们的生活丧失关联。

      因而,在当今讨论慎终追远,从小处说来,是为了调整当前时代的丧礼与祭礼;从大处说来,是要为现代人重塑切身历史感。前一个问题,反映的是后一个问题的困境。当前之所以感受不到“民德归厚”,正是因为缺乏充满敬意的切身历史感。

      面对社会文化严重失调的情况,宋代哲学家张载说:“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世族与立宗子法。宗法不立,则人不知统系来处。古人亦鲜有不知来处者,宗子法废,后世尚谱牒,犹有遗风。谱牒又废,人家不知来处,无百年之家,骨肉无统,虽至亲,恩亦薄。”(《经学理窟·宗法》)北宋之时,中国社会因为经过晚唐五代的长期战乱,传统家族、宗法遭到巨大冲击,宋代有识之士所深深忧虑的,正是人们生活中的“切身历史感”。在张载看来,没有宗法、谱牒等方式建立这种历史感,人们不知道自己祖先是谁;没有宗族的管束,亲情凉薄,社会人心浮躁,是当时最大的时代问题。因而,宋代理学家一方面通过新的宗法、祠堂、义田、乡约等方式培养这种历史感,另一方面则通过理学的学术努力,为人们的修身齐家提供一套有力的学术资源。

      但今人读张载这段话,恐怕很少能引起共鸣。人们往往不能穿过时空、回到历史现场理解等级森严、充满陋习的宗法制度,怎么会起到厚风俗的作用。这种思维方式,距离我们太遥远了。不能够理解张载所看重的“厚”,更不能理解曾子强调的“厚”,空将一句“慎终追远”写在墓园中,又能有多大意义?

      显然,这样的问题在当下依然存在;我们需要达到的目的也和张载乃至曾子相像,就是通过培养切身历史感,使人们的情感“厚”起来,但已经不可能通过宋代的方法完成了。今天已不适合恢复沿用古时的宗法制度以达到民德归厚的效果。而当下过于简单空洞的丧祭仪式会一步步推动人情更加浇薄。一方面,这只是世情的反映,并不是根本原因;另一方面,对殡葬基本理念的适当调整,仍然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这一趋势。参加过农村丧礼的朋友都会了解,一个普通的丧事,大部分村民都会自觉参加,热闹的助丧吊唁场景,是村中非常重大的仪式,丧礼将平常不怎么走动的亲属聚集起来,使大家有机会追溯共同的祖先,纪念久远的故事。人们所经历的,正是切身的历史感。但在城市的丧事上,家中僻处一室的灵堂接受不了几个吊唁者,匆忙如走过场的遗体告别仪式,能够达到百人已是极尽哀荣,甚至死者生前的亲朋故旧,也想不起要去,更不要说参加下葬仪式。大家仍然生活在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当中,没有觉得这是足以改变生活节奏的一个节点。到了清明、中元时节,记得起的会想想去世的亲人,也有很多人特别是远在外地的亲人,觉得没有必要长途跋涉去上坟。祖先的事情,父辈的故事,哪怕是几十年前的历史,很多人都认为与自己无关。

      在这样的情况下,使殡葬仪式稍稍改变一下,不要那么粗糙简单和不近人情,使丧祭之礼更充实一些、严肃一点,让人们对与自己有关的历史培养起一点敬意,思考一下自己生命的由来与定位,并通过各种社会组织、社会团体,更好地整合现实社会,无疑是有益的。清明节被定为法定节假日,就已经带来了社会风气的变化。但正如宋代士大夫深刻认识到,仅仅靠宗法制度已经不足以收摄天下人心,还必须有一个能帮助人们正心修身的哲学体系,而现在的状况又与宋代不同,殡葬仪式的扭转也仅仅可以略微缓解部分浇薄的人心而已。使人们严肃对待亲人的死亡已经难能可贵,让人们自觉尊重乃至传承父祖的事业更属奢望,教人们在丧祭之礼中培养起切身历史感和历史责任更是难上加难。

      现代社会是一种与古代全然不同的社会,古代社会的一些风俗和制度可能还会有些保留,但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想完全依赖古人曾用过的方式来解决全部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的。现代社会是人类文明极度发达的时代,既然极度发达,历史感本来应该是非常强的。现在大多数中国人受过教育,不仅了解我们的五千年历史,而且对世界历史也有基本的了解,更有海量的资讯了解当代历史,完全不需要通过自身的追溯来了解历史。通过丧祭之礼来培养慎终追远的历史感,很可能被一些人嗤之以鼻。然而,现代人这种过度膨胀的历史感,主要是抽象的历史感,而不是切身的历史感。我们都知道我们处在世界历史的哪个阶段,会使用一种理论化的语言来描述我们的历史定位,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预知未来历史的大致走向,不担心我们被抛在历史之外。但是,这些人人都知道、都读过的知识,我为什么要对它产生敬意?我为什么一定要进入历史?还不如从历史中退隐,享受我自己速朽的快乐更好。这种虚无感与相对主义,使历史成为尼采所批判的那种完全掏空了价值的历史研究,又怎能成为负载三不朽的汗青史册?慎终追远更实质的困境,正在于此。

      面对如此深刻的困境,我们唯一能够依赖的,或许还是每个人的性命常识。农村居民总希望殡葬仪式更近人情一些,城市居民总希望丧祭之礼更多一些仪式感,这些都是“慎终追远”理想尚未完全被抛弃的体现。但更进一步,对丧祭之礼的重视,能否使人们更认真地将孝当作一个严肃的问题,将自身与父、祖的亲情关联变为一种活生生的历史感,使之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与工作事业中起到更大一点的作用,从而为原子化的现实生活注入一点温暖的灵魂,使自己所在的文明与历史变得更有意义,恐怕会是我们需要更深入思考才可能解决的问题了。

      (作者:吴飞,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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