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突然刮起大风。风横着吹,窗外的麦苗贴着地面,柳浪直飞,水的波纹翻滚出了声响。尽管我关了窗,仍能嗅到一丝土腥味。春日的劲风,有时候比秋风还要摧枯拉朽。
大风天里,日色有些浑浊。若置身旷野,风的劲会更大一些。念及少年时,跟着母亲到外婆家去送雁馍,那是旧历年二月二,晚辈给长辈送雁馍,祝福他们健康长寿。嫁出去的闺女,也有“雁归来”的寓意。母亲挎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刚出锅的雁馍,外面盖着烟花蓝布,很是好看。可是,风太大了,很快扯走了蓝布,吹到了麦地里,我去追,被吹得翻了两个跟头,蓝布还是没抓住。到了外婆家,发现雁馍的皮都被风吹得咧开了嘴。外婆说,大风吹得雁都笑开了。
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风早已刹住,盖竹篮的那块蓝布竟然出现在地头不远处,我跑过去捡起来,掸了掸土,满是旷野的气息。
在吾乡皖北,乡间邻里或路人若有个摩擦拌嘴,一人爆了粗口,有修养的人是不还嘴的,会说:“你骂的都被大风刮跑了!”这不是示弱或胆怯,而是不与你计较。不计较,是乡人独特的处世哲学。拳头硬,或许可以打碎一块石头,打折一棵树,却没有人能打散一阵风。相反,你还有可能被风吹倒,磕掉一颗牙。
没有人能征服一阵风,我们能做的只是借着风力,放飞一只风筝。
外公在世时,有句口头禅:“人世间最痛快的事是:看大风吹四野,黄的飞,绿的留;喝滚水落汤茶,香气足,大汗流;吃匀称长条面,辣子足,多放油。”外公没有大学问,然个人觉得,这几点皆算大雅。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风很大。外公在田埂上挖白菜,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循声而去,在一百米开外的沟头上,是一个被丢弃的婴孩,鼻梁已经冻得乌紫。外公丢掉白菜,把孩子揣在大袄里,抱回了家。
是个男孩,灌了两口热汤,缓过神来。“多好的孩子呀!”外公感叹,“多亏了那阵风把孩子的哭声给刮了过来。”
外公给那个男孩取名“风生”,把孩子养到三个月大。孩子的父母得知此事,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敲开了外公家的门,双双跪倒在外公跟前。从此,“风生”又有了爹娘。
那个孩子现在已年近古稀,我在外公的葬礼上见过他一次。他伏在外公的坟茔上,哭声好像那天的风声。
外公去世后,每每工作和生活上遇到难处,我总会到他坟前待一会儿。尽管每年清明前后我们都要在外公的坟头添几锹土,但他的坟包仍越来越小,他距离我们似乎越来越远。在坟头边躺下,黄土松软,松柏青翠,嚼着草根儿,看天上,云卷云舒,都是风在导演。
五年前去台湾,看到王羲之的《长风帖》。隔着玻璃,泛黄的宣纸上,龙蛇飞舞。笔下力逾千钧,又有些风轻云淡的意思。笔锋化作鸿鹄,在纸上掠飞,蜻蜓点水一般,一通写下来,浩荡万里,姿态翩翩,令人击节。不得不说,王羲之的草书吸纳了长风过境的气韵,举重若轻,银钩铁画落在纸上,旋即弹跃起来,凌空飞舞。
草书与风,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灵魂契合。浓墨好似风融长河,淡墨好似风入乱石山丘;焦墨好似风过秋日树梢,枯墨恰如风过冬日荷塘。
董其昌在展玩《长风帖》后,写有跋文:“……今日於名园展玩永日,大可消暑,当辟尘犀,诚为厚幸。”观王羲之草书,的确可消暑,旧笔墨之间浸润的人文气息,当如长风,在我们心里扫过。
大风可以吹走很多东西,却吹不走一些人,一些物事。经年再顾,仍觉如风在耳,如笋破土。
(作者:李丹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