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白兰花香,我就想起了老母亲。母亲,大字不识,极明理。人瘦弱,却坚韧。五十年代入党,一生辛劳,宁苦自己,不薄子女和他人。平常跟我讲的最多的是要好好工作,不要伤害人。要是不好干,就回来种田,种田最好,种下去就有得收。说完开心笑了。
母亲八十岁了,仍然去水边洗衣,一捶棒一捶棒,声音大,有节奏。我一回去,母亲立即抓个菜篮子去大塘边上,一会儿工夫,时令蔬菜就上了桌。春天的时候,老人家花白的头上还斜插一朵栀子花。搬入安置区,母亲选了一楼,进出方便,南面就是幼儿园,小童的声音如天籁。那年春节,母亲说,田征了,垛子上的房子拆了。我们住在小区里,现在房子好是好,楼上楼下,电视电话,就是像个鸽子笼。你帮我买一盆白兰花吧。我见见青,闻闻香。
我买了一盆盛花期的白兰花,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仲春时节,发苞了。母亲专门打个电话,与我说白兰花事。
母亲一生,早年极苦,对物质享受很淡,喜欢农事,有事没事到田地里,莳草,浇水,与青菜、茄子、南瓜讲讲话。老屋垛子四周都栽了树,最多的是香椿树。早春,第一茬香椿头,紫红、赤红的叶子,在晨光中抖动。不说吃,光是想象,就让人沉浸。搬离后,母亲常回到垛子上看老屋基,看到曾经热气腾腾的灶膛里,长出一棵大青蒿,眼泪流了出来。
老屋的后院也被母亲用起来,栽过西洋参,种过花生。我都尝过。有一年,不知怎的,栽了两株罂粟,花开得奇异,电话跟我一描述,我说这是鸦片。母亲听了,半天没说话。放下电话,赶紧铲了,连根都挖起来甩了。还栽了栀子花、金银花、桂花,这些寻常花,香味浓郁。母亲肯定不知道什么“花是人的精神支柱”的高深哲理。她说,闻到了香,日子就好过,生活就美满。
我还买了两株一米多高的玉兰树,栽在我住房的南面阳台上。一黄玉兰一白玉兰,树叶深绿,长得精神旺盛。四五月就开,持续好几个月。一黄一白,不仅香,还有几分雅致。一吹东北风,幽香入室。当夏日街头响起叫卖白兰花的吆喝声时,我家的白兰花也在传递阵阵清香。我接母亲来住的由头,也是白兰花要开,场面很吸引人。母亲听了,笑笑,但并不行动。催急了就说,我这一盆正开着哩。
后来,我的房子渗水,2012年底,南面阳台改造,把这一黄一白两株玉兰树,移栽到靠东面的北阳台。开花时节,依旧清香醒人。突然,有一天,母亲电话,要把她的玉兰树搬到我家来,声音弱弱的。其时工作繁忙,只能一月回家一次。母亲平时达观,声音洪亮,笑声不断,常嘱不用回,安心工作。这次我听声音虚弱,感觉不对,立即回去陪她到医院检查。情况不好,住院。母亲说,我只是不舒服,哪里要住院?
这医院,是住不得的。一住就没有出来。住院期间,白兰花正开。我摘了几朵,放在她床头,她喃喃说,好香。然后,闭上眼,甜甜地笑了。送别母亲时,她是慈祥和安宁的。那一年,母亲八十四岁。
三个月后,我到边地和田,成了京津皖援建的一分子。我们常说寿比南山,这南山就是昆仑山。每年昆仑山下,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玫瑰花开时节,我想母亲若健在,头上插一朵昆仑山下的大马士革红玫瑰,该多写意呀。我也起念,立志苦干不苦熬,把贡献和精神长留和田。
母亲走后,那盆玉兰花凋零了。玉兰花喜温不耐寒。我家北阳台的一黄一白两棵玉兰冻伤了,第二年春天没发枝,也枯了。我有些伤感。
还有一树广玉兰,立于东北角。含苞时,野红野红的,有几分矜持。盛开时,风吹花摇,颇自得。晨曦打在花的端口,流莹阵阵。微香只能偶得,哪怕你凑近鼻子,亦闻不到。在玉兰花树殒命后,这棵野野的广玉兰,竟也枯死。五层楼上,这些花草树木生长不易。我不胜唏嘘。
“百步清香透玉肌,满堂和气自心知。”心和世界就好,人世就美,花香遍地。前些年,阳台上栽的金银花,也叫忍冬花,爬满东北两墙。两株桂花应时开放,花盛香溢远。从和田回来,我又栽了一棵石榴树,一年三开花,火热又喜庆。
春天来了,又一季白兰花要盛开。
(作者:丁祖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