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情】
2023年元月14日凌晨,徐怀中先生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驾鹤西游,寿年九秩又四。先生一生寄情林泉,走得云淡风轻。
雪线之光
怀中先生对信仰的追寻、对人民的深情、对艺术的倾心,始于云端处。
自言是吃着太行山根据地人民种出的小米黑豆长大成人的怀中先生,自1945年参军后,先后从事美术、战勤、武工队、土改、宣传诸项工作,至于他最倚重的文艺创作,则是上世纪50年代初,任职西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研究员之后的事了。
其时,新中国成立伊始,西藏尚未和平解放。曾经的“小八路”、二十出头的青年军官徐怀中,对新生的共和国、对伟大的人民军队、对瑰丽的西南边地风情,始终心怀炽热的情感。而就在那时,他恋爱了。恋人是第二野战军文工团二团的青年舞蹈演员于增湘,此际,于增湘17岁,徐怀中22岁。他们相识相知于二野文工团战火连天的长途跋涉中。
心心相印,无须赘言,他们将对彼此如潺潺溪流一般的爱,融汇于奔涌的革命波涛。增湘先生出生于工程师家庭,爱读书,她悄悄勉励爱人:“你有那么丰富的战斗生活,有空还是写点小说吧。”对创作,怀中先生自有法度,他从不虚构自己不熟悉的生活。1950年,先生第一次进藏,先是参加慰问团,接着就同十八军进军西藏,修筑康藏公路。为了打捞生活中的珍品,先生直接到筑路第一线的工兵连任职指导员。50年代初,缺乏机械设备,完全靠人力劈山斫岭。他带领战士们起早贪黑地挥镐抡锹,本色就是一名筑路工人。虽然当时还年轻,但先生的体力毕竟不能跟战士们比,未过数月,身体预警,血压飙升,心率过速。因为缺氧,他好几次直接晕倒在筑路现场。但他还是坚持不下山,他害怕下山后会被列为不适合上高原的人员,就再也不能上来了,那么,还如何壮绘丰沛的生活?
再苦再累,他也要挤出时间创作,这,既是对爱情的承诺,更是对生活的礼赞。正是在困厄的条件下,先生以西藏筑路官兵为题材,饱含深情地写出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地上的长虹》。该作发表两年之后,还是以西藏这片神奇的地域为背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面世,在文学界引起极大反响。这是新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部以西藏人民生活为背景,旨在讴歌党的民族团结政策、讴歌每一名耕耘者将深情献给这片壮丽高原的长篇小说。经叶圣陶先生推介,小说被翻译成俄文、英文、德文、日文等文字,在世界范围内流传开来。
开放办学
怀中先生非但是新时期军旅文学的主将,更在文学的黄金年代,几凭一己之力,推出在中国文坛产生影响、享有盛誉的军艺作家群。
1984年,先生受命组建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并担任首任系主任。开学在即,先生麾下仅有一名教师、一名参谋、一名干事。师资严重匮乏,教学设施陈旧,教学场地短缺,课程设计无例可循。但,上级要求的教学目标非常明确:要在短短两年内,推出一批在全国、全军广有影响的军事文学作品,还要培养一批广有影响的军事文学创作骨干!这,近乎天方夜谭。
35名学员绝大部分来自偏僻的基层部队,军队经历丰富,但未系统地接受高等教育,创作成绩差别大,且普遍没有见过“大世面”。面对这样一支队伍,中军帐里的怀中将军,陷入了沉思。
先生从来不抱怨,他深信,办法总比问题多。
经过一番长思远虑,一张蓝图徐徐展开。
不为我所有,但为我所用!为以诚交心,他经常只带一名参谋,逐户入室拜访。这种君子之风,感动了许多人。于是乎,丁玲、刘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澜、王蒙、张洁、李陀等著名作家,张炯、吴元迈、刘梦溪、刘锡庆等著名学者,吴组缃、吴小如、袁行霈、严家炎、谢冕、叶朗、乐黛云等著名教授纷至沓来……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家,如丁玲、吴组缃、任继愈,已多年不登台授课,却把毕生的最后一次演讲留给了军艺文学系,留在了80年代的北京魏公村。
为了让学员拓宽眼界、提高修养,怀中先生有点石之法。文学系宿舍走廊东头的小黑板上,动辄发通知:第二天早上八点登车,全体学员去中国美术馆参观意大利油画展;第二天下午五点登车,全体学员去首都剧场观摩人艺话剧《茶馆》;还有“法国电影周”“德国电影周”“美国电影周”……正是这些深谋远虑的“组合拳”,让众多来自基层的“土老帽”弟子们开了洋荤。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这帮弟子便抱团发力,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收获》《当代》《花城》等名刊屡屡推出重磅作品,召开作品研讨会,并在全国性的征文或评奖中摘金夺银。学员们的许多作品,亦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在国际、国内频频获奖,好评如潮。
舐犊之爱
多年前,中国作协的老领导冯牧前辈曾颇感慨地跟人谈及:“我跟怀中共事熟悉几十年,怀中这个人哪都好,就是有一点护犊子。”
学生张波忆及:“先生深知我们这批人的短板。他先是搞调研,方式独特又温馨:把同学们分批请到他家里,他和夫人亲自下厨,然后师生边吃边聊,就在这浓郁的家庭氛围中,他基本摸清了每个人的状况。顺便说一句,我就是在怀中老师家里头一次吃到云南名菜汽锅鸡的。”
学生宋学武感慨道:“1985年我的短篇小说《山上山下》的草稿辗转到徐怀中主任手上,他约我谈谈。徐主任开门见山:敌人趁着天黑在我方阵地前往回拉拽尸体的情节写得有点简单了,能否在这个过程中增加点细节,比如拉拽的难度或者意外,这样小说就有张力了。我按徐主任的点化,增加了一个细节,正是这个细节使这篇平庸的小说点石成金,登上了当时中国文坛的一个重要阶梯。”
高级编辑董保存心怀感佩:“怀中恩师一生著作斐然,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他85岁那年,还参与编辑出版过一本自费书。那是徐部长的老家太行山老区编的一本红色村史、家史。他亲自交代我:‘十多岁离开老家,可以说从未给老家办过什么事,老家的人编了这本书,希望我能帮助改一改,编一下。我看了,也作了修改。你再帮我一个忙,按照正式出版的标准,把这本书收拾好做出来。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这个钱由我来出,也算是我为老区、为老家做了一点点贡献。’前辈交代的事,我当然会认真去办。这事后来让出版社领导知道了,就拟定按内部指令性图书出版。我把这层意思告知徐部长,没想到他非常不悦,严厉地说:‘这事听我的,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们领导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当样书送呈徐部长后,他当即让司机拿着书款分厘不差地交到了出版社财务部。”
学生朱向前回忆,1984年9月下旬,在文学系内部组织的第一次小说创作座谈会上,仅因自己出于冲动而鲁莽救场的发言,怀中先生敏锐地意识到一名批评新锐已然崭露头角。先生课后即令朱向前把课堂发言稍加整理,推荐给中国社科院的《文学评论》发表。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曾一心想当小说家的朱向前改弦更张,走上了文学评论的万里征途。
斑斓彩卷
在中国古典先贤中,怀中先生尤其偏爱东坡,欣赏其超凡的禅境、高古之意蕴。在先生诸多作品的美学旨趣上,不也是一系相承?
新中国成立之初,先生初涉文坛即出手不凡,在处女作《地上的长虹》之后,很快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这部小说面世即奠定了他的文学地位,被叶圣陶誉为“建国以来出现的优秀长篇小说之一”。
因为剧作《无情的情人》遭受不公正待遇,先生遇冷20年。这20年间,先生读书修行。
1980年,怀中先生低调复出,即以短篇小说《西线轶事》震动文坛。2013年,先生推出长篇非虚构文本《底色》,该作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2018年,步入九十高龄的怀中先生放手一搏,在岁近天年时完成《牵风记》,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堪称佳话。2019年秋,《牵风记》以最高票荣膺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正可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纵观怀中先生一生的创作,他绝非以量取胜,而是以质制胜。他的制胜之道还在于:不管文坛如何喧哗与骚动,我自泰然处之。在其漫长的创作征途中,他不跟风,不随波,不呼朋引伴,每每在阻隔处惊险“凿空”,在庸常区独辟蹊径,又在鲐背之年归于大化。无论是步入文坛伊始、遭受磨难多年之后,还是在耄耋之年,他写出的作品,每每令文坛瞩目并为之喝彩!
《地上的长虹》《我们播种爱情》起笔不凡又意味隽永,带有木刻的印记并散发油画的光泽;《十五棵向日葵》《雪松》《松耳石》《卖酒女》在美学风格上可见工笔的虔诚、素描的清雅和水彩的淡香;《无情的情人》借用西方透视的技法传递水墨的韵致;《西线轶事》《阮氏丁香》这组姊妹篇,则如中国传统扇面的两帧,自呈风貌而互为体系;新世纪初年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许你曾见到过日出》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画中的留白,极简,如偈语诗,更如偈语画;而从长篇非虚构文本《底色》中,我们依稀可见重色块的战争黑洞、浮雕般的战争场景,以及战争阴影之下伦勃朗式的柔性之光;及至《牵风记》,人们豁然可见,一位穿越硝烟、经历变乱、看透生死、看淡荣辱、心澄意阔的谦谦长者,在画案上兼工带写,吴带当风。
入伍之初,先生曾从事美术工作;创作之始,他即明示,要在战争这块画布上,描绘出一代青年的美好灵魂。而纵观其一生,在他挚爱的这片土地上,在书写中国式现代化的恢宏历史进程中,这位文坛大家,于静寂中,持守中国风格,彰显中国气派,以一生的信仰和忠诚,一生的智慧和坚忍,壮绘了一幅气象万千、百世流芳的斑斓彩卷!
(作者:陈观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