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上海来说,我一直是个外人,不过很喜欢这种外人视角的感觉。
其实不管在哪里都一样,无论在一个地方生活多久,更喜欢观察者而非主人翁的感觉。主人翁会带着天生的情感,或者说是自豪感,而观察者视角则不会。在东京生活的时候也一样,虽然生活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这种观察者视角带有一些散点透视的意味。散点透视不是上帝视角,是由自己切入的各个点所逐渐连成的一幅城市画卷,切入点越多,整体的画卷就会越生动越丰富越真实。
由于被某个地方贴上地域标签,一直都有些心理抵触,所以也从不会产生非要融入某个地域的意识。即便如此,却不会影响我对东京和上海的偏爱。
这两个城市从表象上看有很大的差异,一个高楼林立,流光溢彩,一个低矮延绵,杂乱无章。然而表象之外却有一定共性,即在各具特色的街区中,漫无目的地走街串巷的体验非常丰富,这种多样化是一种城市空间很难得的魅力。
这魅力往往无法被人为规划出来,可以被称为一种历史“重层性”作用下的产物。短期内被人为规划出来的街区,在鸟瞰视角下往往会结构很清晰,很好懂,很让人振奋。遗憾的是,这种机械性的街区,不过是俯瞰视角下的对“生活和日常活动”的一种简单粗暴的抽象和简化。
而鸟瞰视角下城市空间的秩序与走街视角下的趣味性往往成反比。秩序越清晰的空间,逛街越是乏味。反之,走街视角下体验越丰富,俯瞰视角下就越无法呈现出清晰的秩序,而是一种混沌的表象。
发源于日本的考现学的初衷在于研究观察城市空间,还原真实的生活场景,避免主观介入,以客观的态度记录。因此考现学的对象没有限制,与日常相关的所有细节都可以被纳入考察的范围。不管观察的行为发生在哪儿,从细微中发掘现实问题,从而避免自上而下所预想的同质化现象,是考现和路上观察的重要原则。
沿上海黄浦江西岸展开画卷,外滩和老城厢在空间上呈现连续的状态,然后却有着清晰的社会断层。江南老城一般都有“老城厢”,而上海的显得与众不同,因其毗邻外滩,带有分明的阶层烙印。与外围形成明显的阶层割裂与空间形态割裂。上海老城厢虽然北接外滩,东靠黄浦江,但其太庶民的氛围与外滩、陆家嘴等地的所谓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因此,虽然地理位置优越,在上海的分类中被划分为下只角。
老城厢的岁月印迹,虽然没有欧洲风情的老洋房,没有怀抱参天大树的大院深深,却充满了生活的情趣。新里旧弄,斑驳的低矮平房、学校、养老院并存于这个区域,完全谈不上惊艳,却总能发现各种生活的情趣。
在《东京的美学——混沌和秩序》一书中,芦原信义描绘东京都市景观的时候,用“混沌的美学”来表述看起来杂乱无章的街区。在我看来,即使是空间体验非常丰富的东京的许多街区,也开始呈现一种因为社会阶层扁平而产生的景观均质化。反观上海,黄浦江两岸展开的画卷,近一个世纪前的生活状态和最时尚的都市生活友好地共存,近百年的“时间”竟然浓缩在了同一个区域内相安无事,甚至会时不时给人带去一种时空错乱的奇妙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说,上海的中心城区具有的丰富性的魅力,的确不枉其“魔都”之名了。
从最南端的尚文路,一路向北步行,时不时地会遇到一些出人意料的惊喜:领着一群孩子叽叽喳喳散步的老外;不经意间突然某天原来的破旧平民住宅出现了带有约两平方米小院的情趣入口和饶有情趣的立面;穿着内衣吃着大饼的光头大爷;在敬老设施院子里打牌的大爷大婶;文庙之外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自发聚集形成的玩具小街……这些散布的点点滴滴,在漫步老城厢整个街区之后,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幅散点透视的生活画卷。
外来资本还没来得及进驻的老城厢的老弄堂,就这样在规划保护专家缺席的日常中一点一点地进化着,也在这种平凡的演进中给我们带来了温馨而丰富的体验。
十几年前,古市彻雄先生提到,在不丹街道的感受要比走在欧洲的大多数街道的感受丰富许多。面对我的不解,老先生一笑而过。走过老城厢的一个个弄堂口,看着这些日常景象的时候,我好像开始有些明白起来了。
回来看看那些绝大多数毫无趣味可言的商品房的生活区,这种追求高效和高档还有所谓的户型合理,但无法给我们带来细腻的生活体验的商品房,却在有形地规定着我们的生活。我们顺理成章并麻木地生活在设计师笔下的空间的时候,渐渐忘却了生活体验其实可以更加丰富而温馨。
完全被市场原理左右的大型再开发项目,如果一点点侵蚀城市空间,最终统一了我们的世界,那将是一件多么乏味而无趣的事情。面临越来越大再开发压力的老城厢,还能否为上海留下最后一幕原风景呢?
(作者:赵城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