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么坎坷,春天总会走来。而在春天里,谁能没有这样的相逢?
一
如我的忧郁,一到黄昏就开放的是月光花。它仰着苍白的脸,张望在路边、房檐,像结痂于季节的伤口上的脆薄冰块。
它努力做出的微笑大概只能保留三五天吧?当你再度经过它的身旁,往往只剩下一株瘦骨伶仃的茎干在晚风中抖索了。
一阵狂风、一阵骤雨就能使之凋零;几度春风、几度暖阳才能使之灿然绽开。我不能不发出深深地喟叹:比起死来,生是一门更艰难的课程。
二
但在西双版纳,我看见过一种花:在狂风声声啸叫着扇形般展开之初,在骤雨阵阵席卷如乱箭倾泻之际,它沾满了花粉的六根蕊柱,就倏地燃亮。花瓣也恰在这样的时候从从容容尽情舒张,鼓荡起一腔浩然之气,炫目明艳地绽放。越是雨骤风狂越是放浪,灼灼睥睨一切阴沉的觊觎。
巍巍山崖被惊呆了。它却潇潇洒洒决不垂落于泥水之域。
它的名字叫风雨花。
为谁相思风雨中。当它悬浮于眼前,不能不让人思考:一个人,应该怎样面对前路的艰险和疼痛?
三
初见王莲,也是在西双版纳。它最初被一位德国植物学家在亚马孙河发现,性喜温热。
未开时,它硕大的花萼,硕大的花瓣,紧握如巨人之拳,伸举于宽阔的绿叶之上,静静地等待。
当时光点燃了星月的朦胧,那花苞就在晚风的吹拂中,有节律地轻颤,如锦幔之轻启,雕鹏之振翅,层层叠叠之瑰丽也就随之轻云般展开。它是地上的笑脸,仰望黄昏,把宜人芬芳向四周传递。
诱惑一片目光,灼热一片目光。虽然只开合了三个晨昏,毕竟惊艳地更迭了幽邃的夜色。
黎明踏浪而来。
四
第一次遇到绿绒蒿时,许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目醉神迷于那一抹娇羞,那红色丝绸般的光泽。“我发现了它,我的红色恋人,它生长在灌木丛中,仿佛要我验证它的身份。”1903年的夏季,英国植物考察者爱尔勒斯特·亨利·威尔逊记录了他在四川西北的松潘县海拔3650米的山地,与梦寐以求的绿绒蒿相遇的情景。
在崇山峻岭中,在高山之巅,它虽然只仿佛小小萤火一滴,却能把人的眼睛点亮。
越是高险,越是妩媚;越是清寒,越是璀璨。哪怕在风霜雪雨的碾压下,周遭的乱草灌木早已毡垫般匍匐于地,它却亭亭玉立。
也许,山脚有几段颓墙,上面挤挤挨挨生长着一丛又一丛仙人掌,比高比低,你推我搡,针尖对麦芒。
仙人掌喧嚣的声浪也许会搅扰人心,却离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它,很远很远。
能不能像它一样,心比天宽,志及云霄?能不能像它一样,让自己胸中那缕缱绻如云的芬芳,永远高蹈于山之挺拔?
五
和徐霞客狭路相逢于大理鸡足山一条幽寂的山径,以新奇的一瞥,掸掉了这位远客满身的风尘。“其树叶细如豆瓣,根大如匏瓠,花开大如山茱萸,中红而尖蒂俱绿,似灯垂垂。”灯笼花,你从此灼灼于一册时光深处的永恒游记里了。
如今虽然有寺庵的钟声汩汩地浇灌你,有庭院的闲适暖暖地壅培你,但荒山僻野,曾经是你魂之所系,溪涧峡谷,曾经是你情之所钟。
飘浮于一泓牧女的山歌,如凌凌清波中一枝鲜红的珊瑚。这样的往日时光,还在你痴痴地怀想中吗?在浸润着行走的汗水的字里行间,你分外婀娜。也许你也和我一样,最愿意在大自然中点亮自由。
且悬挂一盏灯笼花于上衣的纽扣,让我们一起私奔,走向原乡。
六
在故乡的山头岭上,我窥探过杜鹃的神秘洞开。那是一个精巧而紧密地包裹着的紫色花苞。远处有积雪的闪光,周围有绿叶的浮动,它却缄默着,久久地等待着什么。
忽然,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它战栗着,徐徐掀开层层叠叠的裙衣,裸露出鲜润的色彩。如果能沿着花间那条小路前行,我或会失足于那道深不可测的幽谷。
我倾心于那样一种迷失,仿佛真切地感知了生命的青春型悸动。
七
卸去烦忧,拂去世俗的纷扰,想象自己是一只小小的昆虫吧,当你感到很累。
确曾有某种珍贵而美丽的东西属于你,后来遗失了。所以那株挺秀的兰花就潇洒地向你披垂下一匹狭长的叶片,遥遥送来一缕暗香的诱惑了。那花萼,白中隐隐透出莹绿;那花蕊,羞涩里微微显现放浪。眠床就这样被支起了。梦境就这样被营造了。翻阅一帧帧记忆,弹奏一曲曲幻想,人生真是太美妙又太悠远的一幅景观。
八
世界上不能没有花,就如人生不能没有爱。
在云南的丽江,有两棵并栽的山茶紧紧绞缠了五百年,致使如今已根本无法看出它们茎干底部结合的痕迹。
这就是有名的“万朵茶花”。
当一万盏美、一万盏爱、一万盏青春、一万盏热情次第斟满并高高举起,人们的目光叮当碰响。春天在这里拥挤着。很多年轻的眼睛互相啜饮。很多心事被大胆地发表出来。甚至有几株嘴唇透明地纠结着,古山茶树一般开出了朵朵并蒂的花。这是当地人一年一度的朝花节。
这种时候,每个人的心房就是一朵颤动的花,它表达着一种强烈的生命渴求,真实地展示着一种生活态度。
我渴求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心灵的契合。我的心房一定也绽满了鲜花。如果真是这样,我确实乐于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一只热衷于闻嗅自己心灵的小小的昆虫了……
(作者:原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