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骨折后手术,关闭了手机,电脑和座机也不用了。为了康复和静养,我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包括亲友的询问和关切。因为这突然的灾难有点特殊,说严重点,安危未卜,未来难料!我无心也无力回应关心我的众人。手术获得成功,伤情渐趋稳定,为向亲友通报病情,我先后写了两篇短文:《换骨记》和《学步记》。这些文稿,因为伤后不能启用电脑,是以手书的方式写出,再请远方的朋友转换成电子文本发到报刊的。随着手术的成功,我对康复有了信心,当时为自己定的目标不仅是重新站立,也不仅是重新学会行走,最终的目标是:登楼。这有点难,但再难也要争取。于是萌发了写第三篇伤痛记,即《登楼记》的想法。
我们长期都是两个老人独住楼房,是“空巢二老”,身边别无他人陪护。手术后,我思考再三,决定不按照医生的建议进康复医院。当时我已满九十岁,老伴素琰也近九十岁了,我若再进康复医院,她单独一人在家,我又怎能放心!为图清静,也决心不再请护工和全日制保姆。住屋就是我的康复医院,我们争取做到生活自理——这当然有点难,甚至有点冒险。于是当时就定了如今的格局:她住原先的二楼不动,我因为不能上楼,改在一楼客厅临时搭了单人床。一楼有卫生间,新安装了淋浴器。我在医院时已经能够简单走动,也能自行梳洗、刮胡子,后来是独立沐浴。我决定居家康复,不再折腾了。遵医嘱,在家中继续做康复运动。
这种复杂艰苦的康复运动,我在《学步记》中亦有叙述,这里不再重复。重新学会行走有难度,我逐渐地在进步。医生怕我过度依赖助步器,要我逐渐摆脱这种依赖,我努力做到。有一天学行走,我高兴地把助步器举过头,像是举重,以示庆祝。医生见我如此,也是不离不弃地步步“紧逼”——他担心我满足于平地行走,不再前进,他进一步要求我学登楼!家里上下有三道楼梯,伤后康复中,我一步也未登过楼。有过手术经验的人都知道,术后首先是站立难(有的病人是手术后站不起来,卧床,坐轮椅),站立后,接着是走步难,最难的是重新学会行走后的登楼即登高难。
我的手术主刀医生“心狠”,对我是绝不马虎。医生指着楼梯,要我在一层第一、第二阶的楼梯前后上下踏步!当初在病院,我被医生“强迫”着(半扶半抱地)离床站立,已是相当地艰难了,如今要我用体内新植入的人造骨承受全身的重量上下挪动!我强迫自己做了,只一步,就是刺骨痛,就是一身汗!每天,我练习行走的最后一个节目,就是这样上下挪动以锻炼我的腿!我只能是忍着剧痛勉力为之,出汗即止。这是术后康复最难的一关。我坚持了,但进展缓慢。几天下来,也就能在楼梯底层的一步之间上下挪动!
直到有一天清早,老伴下楼后给我留纸条:“我不舒服,上去休息了!”我见了纸条心里一惊,怕她出事!在平日,她“眼瞎”,我“耳聋”,两人不能用手机,也不靠电话,全凭直接沟通。遇此情景,我要弄个究竟,除了上楼,别无他法!奇迹就这样于不经意间发生了!平时视为畏途的楼梯,顷刻间被我征服了!从一层到二层,上下约二十步的台阶,一下子被心急如焚的我踩在了脚下。我梦寐以求的、极难的康复第三关——登楼关,居然被我不经意间做到了。
在《学步记》的最后,我忐忑地说过我预期的目标:登楼。我还说,登楼不敢写赋,而只是读赋。这里我埋下了伏笔。我未曾明说,其实我想到了已是经典的王粲的《登楼赋》。我可以读赋,但不可以写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坊间流传的李白在黄鹤楼不敢吟诗的“八卦”。古人尚且如此,我何德何能?所以,我给自己留下了台阶。关于王粲,这里不妨啰唆几句:王粲(177-217),字仲宣,汉末文学家、诗人,少时才思敏捷,在“建安七子”中与曹植齐名,因写《登楼赋》而名满天下。因为王粲有赋在先,故我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王粲有赋在上头”!
公元2022年某月某日,我伤愈后登二楼看望同为病人的老伴,不经意间竟完成了视为畏途的、骨折康复的最后一道关口——以新植入的“他物”承载我全身的重量,登上了居室的顶楼。我为自己欣喜。我于是能够静下心来,检点自己的过失,为自己雪后晨练的失足、为给家人和朋友带来不安和烦恼而自责!此时此刻,诵读前人的经典名句,仿佛是前贤在为我咏叹:“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我拟议中的“伤痛三记”的第三记《登楼记》,今日终于“杀青”。我于是放下了心中的块垒。我是一个不愿,而且很少谈论自己的人,此文我本已放弃写作。初衷是我不愿浪费自己和他人的时间,再来絮叨自己的“不幸”遭遇。世间万事万物,从宏观上看,个人总是渺小。在你是天大的事,在别人却如同草芥。何况人类如今面对着更多的,甚至是无穷尽的灾难!《登楼记》的写作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被我强制地放弃了。
春节期间,友人来访,告以近期写作计划。友人力劝曰:“务必写出。”不可违,于是命笔。
2023年2月4日,癸卯立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
(作者:谢 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