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念故乡】
自1998年写作至今,25年了。不管地理物理时间空间如何演变,故乡始终在望着我,她浓稠但安详的目光投射在我的笔下,有时化为真切的字句乃至成为小说的主角,有时只是拖曳的影子或隐约的气息,也有时是慰藉般陪伴般的心境。
七〇前后这一批写作者,有相当一部分与我经历类似:幼时有着结结实实泥土滚打的乡村经验,早期的阅读与审美也是全然东方的、古典式的。随后,一般在二十岁以前即完成了积极的自我刷新:从洗得太白的运动鞋开始,从学生腔的普通话开始,从对现代性审美的巨大胃口开始,从对所谓国际性视野的诉求开始,我们或多或少地城市化了。这一切似乎也都是顺理成章的。然而我们骨子里还是个乡下半大孩子,只要一想起乡村就会莫名疼痛,哪怕私底下骂起人来还是用方言更带劲,发起烧来最想吃的还是几根乡下腌脆瓜。
我的故乡江苏盐城东台,从出生到后来离开,我在她怀里一共待了十四年。那里,有我关于人世间的最初滋味,一望无际的苏北平原那样平静地裸露着,蕴藏着圆通与谦卑,悲悯与宽大,让我有所思有所苦又有所得。我最早期的一批作品,诸如《逝者的恩泽》《颠倒的时光》《思无邪》等一批乡村叙事,就是取自这段记忆和经验,它们有点像是我写给故乡的一封又一封的小说体情书。当然,故乡的怀抱里,来来去去,多少的读书儿郎,多少的四方游子,她哪里能一个个记清?出于某种敬与怯,我在小说里给故乡取了个名字:东坝。这相当于是东台的一个昵称,或者说一个笔名,文学之名。在东坝镇上,按照记忆或想象的样子,我再现那些苗禾、雾气、鸡鸣、街市。同时还安插了许多人物,又替他们加上一些故事与情趣,加上一些宿命与戏剧:白面修长性格内向的裁缝宋师傅、整日指指点点诲人不倦的伊老师、因种植大棚西瓜而颠倒四时的木丹……我的东坝,在我的小说里,作息起来,热闹起来。
比方在《纸醉》里,我写了散落民间、遭遇当下消费图景的手工剪纸,也写了身有疾障的生命——正因其缺,乃有所灵。以我的经验,写一个哑女与她的剪纸,其实是不足的,然而我居然不太怕,当然我会做足功课,最主要的,我知道,只要有了东坝作为故事的底子,开音就会自动地出现在那里了,包括伊老师与她的父亲,与大元、小元,他们抬手做什么、张嘴说什么,根本不用我想,皆纷至沓来了!包括开音的剪纸,什么花色,什么刀法,如何起意,又如何收束,那不是都在东坝地上撒着嘛,我只管照着写就是。包括伊老师这个角色,已经在我的各篇小说里,出现了好几次,我实在是很喜欢他,甚至我想把他写成一个“著名”的配角。还有竹笛,各样乡野民乐中,我颇喜其声,因它能同时吹奏出极苦与狂喜,想都没想,我就让大元的袖子里带上它了……连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奇怪,“东坝”二字,似有魔力,一想到她,想到我曾于那山水间日生夜长,我就“醉”了,醺然而不自知,醉后的书写,那糊涂是真糊涂,可那性情亦是真性情。
而《燕子笺》则与我母亲所在的乡村学校有关。我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周围有很多老师:母亲、舅舅、舅妈、姨伯、干妈,他们来往的朋友,他们的话题,他们的喜怒,一概与学校密切相关。也可以说,我是在乡村学校里长大的孩子。还没上学的时候,我就倚在教室门口,与里面的学生一起背诵《致颜黎民的一封信》,毕业班拍照,我也会有机会蹭着拍一张黑白一寸照;漫长的夏季,我跟母亲到小学校去值班,在阳光白晃晃的空操场上奔跑;年终的教工会餐,我与另几个“教工子女”一起在边上搭个小饭桌,看平日里古板的校长喝得脸颊微红……故而,对于乡村教师,总抱有一份亲人般的眷恋与热爱。他们与地道的农民不同,亦不类于真正的知识分子,在他们的为人处世与传道授业中,既有庄稼人常见的那种实用主义与知天乐命,又有被知识武装后的迂腐与浪漫,他们懂得一切与大地、耕耘、撒种、收获相关的酸甜苦辣,可却有着不自觉的抽离与幻想,似乎自己是原始乡土与进步文化间的传递者,是改变乡村命运尤其是下一代乡村人的不二使者。他们文弱的肩上,有种不自量力、固执的道义感,那里面,是单纯而朴素的爱国主义、“鲤鱼跳龙门”式的教育观、对“知识改变命运”不知疲倦的推广……哪怕是一名专门负责给学校烧火、打扫、敲钟的老教工,在他身上,我都会看到这样积极到天真的气质与信念——我想,在苍凉广袤的中国乡野,无数也许颇为简陋的小学里,一定有无数这样的乡村教师,他们细小不舍、亦庄亦谐,哪怕是一间悬而未决的教工厕所,一台大杂烩的“六一”文艺汇演,都寄托着他们的意义与激情……
最近这些年,我们那里的乡村学校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撤转合工作,一方面是为了集中起当下的教育资源与教育需求,另一方面,也借机改善乡村教育的硬件与装备。想来,像当初《燕子笺》里为一个厕所而产生的小喜剧小闹剧,不会再让束校长与伊老师为难了。而今每年回乡,经过原先的操场,面对曾经的学校旧址,我总是会涌起一种冲动,很想找到一两位仍然健在的乡村教师,要与他扯上几句,我会指给他看,在手臂尽头的某处,随着我的描述,可以活灵灵地看到,在冬季里那灰黄色缺少色彩的田野深处,站着往昔的束校长与伊老师,站着往昔的顽皮少年,他们或大或小的身影已与大地融为一体。
我想我所写的这个乡土,与前一辈作家的乡土是不同的。我的乡土是八九十年代的,略带乌托邦气息,底子是清寂的传统色彩,可进程上,它正处于城市化的边缘与前夕,有复苏与躁动,也有胆怯与茫然,就像我们这一代人一样,一双脚立于泥土芬芳的古老大地,可大半个身体,却在都市里呼吸现代化的效率与混沌。这一批东坝系列作品,很像是我少年经验的第一桶清冽之水,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与童贞式的热切,在后来的写作中,我很快奔向下一个路口,但故乡还是以别的方式,或隐或现地参与或推动着我的写作。
2009年后,我开始了都市叙事,毕竟我已经在南京生活了十多年,较为充分地领略了城市的强大意志,发达的商业逻辑,灿烂的金钱鬼魅,零度的社交模式,对效率和技术主义的崇拜,实用性的道德修正体系等。这时期我写的中短篇小说,虽是以城市为小说展开的典型场域,但审美里仍然带着来自故乡的基因,糅杂着后天见识所生成的复杂视角,投向巨大物质力的拖曳推动和整个社会文明的向前进步。当然,这进步里,同样也包括我总是难以忘怀的乡村大地。
在长篇小说《奔月》里,共有两个地理空间,一处为现代都市,其现实参考为第二故乡南京,另一处为僻远县城,其参考,当然还是我的老家,我的小县城。这时的县城,已有了新旧的交融,也有了“出乡”与“返乡”的人们,有了对所谓成功学的城乡对照,有了人们对于生活价值的差异理解与实践。这样的对照之下,我们会更深刻地意识到性别、地域、口音、职业、家庭、教育、口味好恶、日常习惯等所编织而成的一个人,这成全了一个人,也可能局限了这个人,而在局限中,也会有一跃而起,去打破,去勇莽泼洒的另一种可能。这种打破,就是奔月,摆脱惯性与重力的远奔。这也是我长久以来的思考。
所以,写作《奔月》,其实就是我在跟小六一起探索着这样一种对未知的出走与探索——会发生什么?她所无情抛弃、苦苦追寻,又寻而不得的,到底是什么?此中当有含混但真切之意,却又难以一言蔽之,我能做的,只是跟小六一起走,即便走的是一条新的陌生小径——毕竟,可以时常抬头望月,有月亮照着,就不会有全然的黑,就不会慌与茫。是啊,这就要说到月亮了,这里的月,仍是我故乡的那轮月。记得小时候每到中秋,家里老人就叫我们一群小孩抬头辨月,说那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嫦娥、吴刚、玉兔、桂花树,最起码可以看到其中一样。小孩子们容易上当也乐于上当,于是我们都举起脑袋来,用肥胖无知的手指点看着,并争相嚷嚷着,说看到了真看到了,那兔子还在动呢,那吴刚在砍树呢,那嫦娥在擦眼泪呢。我在《奔月》里写过多次月亮,一为叙事所需,异地的人自然更会留意月色,二来也是因为我太想念、太喜爱幼时的月了,下笔的原型总是故乡之月。这或许不是美学意义上的,也许纯属是生理与心理上的——对它的凝望,常会使我油然而生一种悲伤又澄明的感受,内心为之荡然远驰,如野马如尘埃。
……过了今年春节,用老家的算法,我可是足足的五十岁了。人啊,在哪里会强烈地感到时间?对,正是故乡。这些年,像许多所谓在外工作的人那样,我多次的返乡,我看到一些变,也看到一些不变,遇到当年的少年伙伴,看到他们成了创业者,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也看到许多进入生命晚境的老人,在他们夹杂着咳嗽与烟味的讲述中,外面的世界像是神笔马良所绘,他们惊奇地看着,这里一笔,那里一笔……每回一次故乡,我都会更深地感到一种时间的重量,呼啸着,带着物质,也带着非物质,既沉甸甸,也轻飘飘,让我魂魄有动,更有种目力无边、风光旖旎之感。我知道,这是加载了四十年时间长度之后的分量,不独是我的故乡、我的世界,而是更多人的故乡与世界,在时间与记忆里,岁月流金,凉热与共,作为一个年已半百的写作者,我想时间到了,可以写写从故乡和人们身上流过的时间了。正是源自这样的触动,我写作了比我以往所有小说都更见“时间”刻痕的长篇小说《金色河流》,这本书里有四十年的跨度,正是我从有记忆开始的,整个中国大地上意气风发的四十年。某种意义上说,时间正是这本小说的重要元素,它塑造着、宽容着、混沌着,也覆盖着、更替着。它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河流,循着这条长河,我们永远可以回溯到心灵深处的故乡,继而再次踏上通往辽阔之处的旅程。
(作者:鲁 敏,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