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之美

  张炜的儿童小说《橘颂》（新蕾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封面很吸引人，一只橙色的大猫，抬头仰望着硕果累累的橘树。我非常好奇，不知这《橘颂》是本写什么的书。花了半天时间，静静地读完了这本小说。掩卷回望，眼前出现许多如诗的画面。

  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86岁的老文公，带着他未完成的书稿，还有一只名叫橘颂的猫，住进了空无一人的故乡石头老宅。寂静的村庄里，没有电、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几乎是一个荒凉的空村。

  朴素的文字，极短的句式，一个人的自语和叹息，在空荡荡的石屋里回荡。但是，读者的思绪，却被小说中的气氛和情境浸润着，向四面八方辐射。这部小说没有传奇的故事，没有惊世骇俗的情节，有的是不慌不忙的叙述，安安静静的描写。老文公和橘颂之间的亲密、默契，让人感动。出现在小说中的人物，除了老文公，就是留在村里的一个90岁的老人和他的孙子，还有一个单身女人。一共就是四个人，人物的关系是那么简单，故事情节的推进也不见波澜起伏，但小说逐渐铺展开的氛围让人着迷，文字中仿佛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这里有岁月的履痕，有先人的智慧，有暗藏在迷宫般的石屋中的很多秘密。老文公在石屋中追溯先祖的人生轨迹，父亲、爷爷、老爷爷（曾祖父），到处都有引发想象的事物，压水机、柳条帽、石头滑梯、灶膛、通向池塘的暗道。这些不时出现的事物，可以让人依稀看见几代先辈的人生，他们建石屋、栽树、修铁路、造福乡里，而留在老宅中的一切，无不告诉后人，他们都热爱生活，都是智者，都富有情趣。老文公是石屋的第四代主人了，他带着橘颂在这里感受先辈曾经享受过的气息。这些气息，大概从来没有中断过。那是花树的香气，山泉的清甜，蜂蝶的飞翔，鸟儿的歌唱，不时出现的小动物，包括鼬、刺猬、青蛙、鸡、鹅、喜鹊。它们是老文公眼里的温馨世界，也是橘颂的朋友和玩伴。在这个几乎没有人声的石头世界里，生灵却蓬勃地生长着。到处都在开花，连翘、李子花、杏花、丁香、桃花、梨花、山樱……这么多花，看也看不完。张炜写梧桐：“每一棵都顶着紫红色的大花冠，就像无数的烛台一起点亮。”笔下的紫藤，“石墙上垂挂下来的紫色藤蔓，是哗哗流溅的鲜花瀑布”。而槐花开放时，更壮观，“那一片树冠一夜间变得雪白，银色披挂，堆积得像小山，又像浪涌”。出现了这些美妙的生灵，这个人烟稀少的天地不再惨淡寂寞。

  老文公不是一个人独享花事美景，他也让橘颂和他一起分享，他蹲在树下，看着地上的花草，一一指给橘颂：“这是荠菜，还有地黄、马尾蒿、益母草、木贼和莎草。”小说里没有描绘橘颂的表情，但老文公相信，它都能听懂。读者的感觉也一样，橘颂一定能听懂。橘颂是一只有灵性的猫，一个亲密伴侣，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一个安静无言的观察者。老文公和橘颂之间的心有灵犀，在每一页的文字中隐藏着。

  这也并非一段出世的故事。小说中也有人与人的交往，那是单纯美好的人际关系，留守在空村中的三个人，单身女子李转莲，90岁的老棘拐和他的小孙子水根，他们给老文公和橘颂送来生活的必需品，也带来人间的关爱。就这么寥寥数人，在寂静幽谧之中营造一个和谐美好的小社会。小说中有老文公对往事的回忆，过往的岁月，忽隐忽现，断断续续，勾勒出老文公曲折的人生。苦难和辛酸，并没有摧毁他对生命和生活的爱。他下乡的举动、他的猫、他的书稿，都是这种爱的延续。在寂寞的石屋中，也可以联通外面的世界，靠的是老文公的一部手机，这是石屋中唯一可和现代科技挂钩的物件。老文公和外部世界的联系，在小说中是有节制的。手机的两个连接点，一个是一位有听障的老朋友，吵架、谈心，一个是远在天涯的子孙，互相问候。友情和亲情，是生命的动力和纽带。橘颂是老文公忠实的听众。它似乎能听懂一切，无须语言的回应。

  老文公在石屋里写作，要完成他的一部篇幅浩繁的书稿。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小说读到头，读者也不清楚。张炜并非卖关子，老文公著述的这部大书，关乎历史和学术，小读者未必能读懂。但这样一位饱经沧桑却心怀大善，仍在积极地思索生命，仍然热爱生活的老人，他要完成的书，一定是一本含义深远且美好的书，不会媚俗，也不会阴暗。让读者自己去遐想吧。这正是小说的高明之处。

  小说的结尾，是老文公在石屋里举办的槐花宴，一场简朴而隆重的盛宴。小说中的四个人物，还有猫咪橘颂，围坐在一起，墙上挂着不识字的李转莲画的硕果累累的橘树，桌上摆放着老文公自己烹制的佳肴。我们来读一下老文公亲手写的菜单：腌小黄瓜、火腿、香椿鸡蛋、蒲菜汤、煎鱼、炖蘑菇、肉片白菜、槐花饼。香气从书页中飘溢出来，沁人心脾。

  张炜是小说大家，他为孩子写了好几本小说。这些作品没有俯下身子取悦孩子，依然是用他一贯的风格，真诚、沉静、细腻，在平实的叙写中展现深邃的沉思。《橘颂》的故事，是一个老人的视角，老文公虽然饱经沧桑，却依然有一颗兴致勃勃的童心，细细端详欣赏着眼帘中出现的一切。所以，这样的视角，不会成为孩子阅读的障碍，小说中的人物和情景，都是孩子们感兴趣的。《橘颂》的语言，也非常独特，大量的短句，短到极致，如叹息、如叩击、如诗，使人物的心绪和故事的节奏产生一种跳跃变幻的感觉。张炜的这种叙事风格，会让小读者感觉新奇，可以让他们感受文学风格的丰富多彩，可以引领他们攀登精神的高地。

  读《橘颂》，让我想起日本诗人高村光太郎的《山之四季》，也是一个人独居山野，简单的生活，和纯朴的人交往，沉迷于自然天籁。《橘颂》中老文公和橘颂的生活，似乎更单纯、更简朴、更纯粹，但从文字中流溢出来感情，却比《山之四季》更加沉静、更加深挚、更加撼动人心。这是为什么？我想到了白居易的两句诗：“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白居易是在月夜听琴时写了这两句诗，当那恬淡的声音像月光一样融入心海，天地间留下的是永恒的沉静之美。读《橘颂》，最后读到的，是对生命的尊重，对生活的热爱，是人间的友善，是大自然对人类的垂爱，是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美。

  （作者：赵丽宏，系上海市作协副主席、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