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汪曾祺先生贴标签,说他是乡土作家,他不乐意接受;又有人说他是风俗画作家,他就很开心,并坦承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说自己爱看风俗画,也爱看讲风俗的书,并说:“我对风俗有兴趣,是因为觉得它很美。……风俗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
在他笔下,各种风俗浓得化不开。有时候感觉他不是在写小说、写人,而是在写风俗(比如《三姊妹出嫁》)。那些旧时代的市井风情、七行八作的日常等,都从他的文字中走出,带着传统农耕时代的气息,缓慢、悠远、细微……仿佛那支被时代落下的熟稔老歌,让人甜蜜又伤感。“礼失求诸野”,随着现代化大潮的到来,有些行业、有些习俗,“野”也无迹可寻,只能求诸文字世界了。这也是汪曾祺的意义吧。
在汪曾祺看来,风俗主要指仪式和节日。元宵节作为中国人很重要的民俗节日,也是农历新年的续章,出现在他不同时期的各色作品中,也就自然而然的了。更何况他出生在1920年3月5日,这一天正好是农历元宵节。有这样的由头,他似乎就更乐于借此抒发感兴、寄意传情了。
《故乡的元宵》一文写于1993年2月12日,元宵节刚过去五六天。他在文中回忆:故乡的元宵白日静静的,偶或年头有送麒麟的——他对送麒麟的唱的歌印象很深:“格炸炸,格炸炸,麒麟送子到你家……”,巷子口有吹糖人的、捏面人的,或到天地坛看人拉“天嗡子”,到泰山庙看老妈妈烧香。一天快过去了。继而又笔锋一转:“不过元宵要等到晚上,上了灯,才算。”接着写灯——这也是文章的重头戏:“各屋里的灯都点起来了。大妈屋里是四盏玻璃方灯。二妈屋里是画了红寿字的白明角玻璃灯,还有一张珠子灯。我的继母屋里点的是红琉璃泡子。一屋子灯光,明亮而温柔,显得很吉祥。”又写上街去看走马灯——各家的走马灯;孩子有自己的灯——兔子灯、绣球灯、马灯,小小孩提的是西瓜灯、虾蟆灯、鱼灯……又写了外地所没有的习俗:看围屏;写天上有盏红灯笼:“竹篾为骨,外糊红纸,一个长方的筒,里面点了蜡烛,放到天上。灯笼是很好放的,连脑线都不用,在一个角上系上线,就能飞上去。灯笼在天上微微飘动,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使人有一点薄薄的凄凉。”
结尾是这样:“年过完了,明天十六,所有店铺就‘大开门’了。我们那里,初一到初五,店铺都不开门。初六打开两扇排门,卖一点市民必需的东西,叫做‘小开门’。十六把全部排门卸掉,放一挂鞭,几个炮仗。叫做‘大开门’,开始正常营业。年,就这样过去了。”
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像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一样,汪先生也很会结尾。
在自传体散文《我的父亲》中,他写父亲手很巧,总是活得很有兴致,会做各种玩意。“元宵节他用通草为瓣,用画牡丹的西洋红染出深浅,做成一盏荷花灯,点了蜡烛,比真花还美。他用蝉翼笺染成浅绿,以铁丝为骨,做了一盏纺织娘灯,下安细竹棍。我和姐姐提了,举着这两盏灯上街,到邻居家串门,好多人围着看。”多么丰富、多么令人怀想的童年啊!汪曾祺曾动情地说:“我的童年是很美的。”
读汪文,看他小时候无拘无束地东逛西看,那种宽松的家庭和教育环境,令人感叹。之所以成为后来的汪曾祺,与小时候的经验是分不开的。若没有年少时的耽于此,没有多年的浸润、耳濡目染,哪能有后来这些鲜活的文字!
他的这些本事“藏”在身上,时不时在不同体裁的作品中“露一手”。仅举与元宵节有关的:
他写戴车匠:秋天给孩子们作陀螺,作空钟。夏天,作水枪。春天,竹蜻蜓。“过年糊兔儿灯,我们去买轱辘。戴车匠看着一个一个兔儿灯从街上牵过去,在结了一点冰的街上,在此起彼歇锣鼓声中,爆竹硝黄气味,影影沉沉纸灯柔光中。……”(《戴车匠》1947年)
《故里杂记·李三》(1981年):李三是庙祝,平时没啥事,“过年的时候,把两个‘灯对子’找出来,挂在庙门两边。灯对子是长方形的纸灯,里边是木条钉成的框子,外糊白纸,上书大字,一边是‘风调雨顺’,一边是‘国泰民安’。灯对子里有横隔,可以点蜡烛。从正月初一,一直点到灯节。这半个多月,土地祠门前明晃晃的,很有点节日气氛。”
小说《珠子灯》(1981年)的开头:
这里的风俗,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灯。送灯的用意是祈求多子。元宵节前几天,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灯的队伍。几个女用人,穿了干净的衣服,头梳得光光的,戴着双喜字大红绒花,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前面有几个吹鼓手吹着细乐。远远听到送灯的箫笛,很多人家的门就开了。姑娘、媳妇走出来,倚门而看,且指指点点,悄悄评论。这也是一年的元宵节景。
一堂灯一般是六盏。四盏较小,大都是染成红色或白色,而且画了红花的羊角琉璃泡子。一盏是麒麟送子:一个染色的琉璃角片扎成的娃娃骑在一匹麒麟上。还有一盏是珠子灯: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这盏灯的分量相当的重,送来的时候,得两个人用一根扁担抬着。这是一盏主灯,挂在房间的正中。旁边是麒麟送子,琉璃泡子挂在四角。
到了“灯节”的晚上,这些灯里就插上了红蜡烛,点亮了。从十三“上灯”到十八“落灯”,接连点几个晚上。平常这些灯是不点的。
屋里点了灯,气氛就很不一样了。这些灯都不怎么亮(点灯的目的原不是为了照明),但很柔和。尤其是那盏珠子灯,洒下一片淡绿的光。绿光中珠幡的影子轻轻地摇曳,如梦如水,显得异常安静。元宵的灯光扩散着吉祥、幸福和朦胧暧昧的希望。
这样的开头,知识、趣味、氛围、伏线都有了。又岂是等闲之笔?
汪曾祺也屡屡借生日、借元宵节抒怀。六十岁生日,他写过一首诗:
冻云欲湿上元灯,
漠漠春阴柳未青。
行过玉渊潭畔路,
去年残叶太分明。
七十岁生日,也写过诗——《七十书怀出律不改》
悠悠七十犹耽酒,
唯觉登山步履迟。
书画萧萧余宿墨,
文章淡淡忆儿时。
也写书评也作序,
不开风气不为师。
假我十年闲粥饭,
未知留得几囊诗。
从两首诗中不难读出,时隔十年,时代、处境都变了,心境也不一样了。
在《七十书怀》中,他回忆小时候的元宵节:“沾了元宵节的光,我的生日总不会忘记。但是小时候不做生日,到了那天,我总是鼓捣一个很大的,下面安四个轱辘的兔子灯,晚上牵了自制的兔子灯,里面插了蜡烛,在家里厅堂过道里到处跑,有时还要牵到相熟的店铺中去串门。”
汪曾祺笔下的元宵节很美,很动人,也常让我联想到当下的儿童教育。这些文章,其实都可作为美育的范例。从事教育工作的,为人父母的,都应好好读读汪曾祺。
(作者:段春娟,单位为山东财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