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谈片】
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脍炙人口,既有诗情,也有画意: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七绝写于“安史之乱”之后。李白受到永王李璘兵败被杀事件的牵累,在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被判流放夜郎。他溯长江而上,抵达夜郎的翌年,路经三峡,走到夔州时遇赦。此诗,就是在遇赦后的归途中写的。短短28个字,写出了李白愉悦的心情,今天重读,仍仿佛身临其境。
有人说,读了李白这首诗,想起北魏郦道元《水经注》里《江水》那段有名的描述: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乍一看,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似乎是《水经注》这段文字的改写,然而它丝毫不给人以抄袭的感觉,而是生动地表达了李白的思想感情。
上世纪80年代,我曾游三峡,去过奉节的白帝城,但未访湖北江陵。据说从奉节到江陵,乘古代木帆船,纵然是顺水顺风,最快也得三两天,一天赶到是不可能的。“千里江陵一日还”,只是写出了李白当时愉快的心情罢了。我那次游三峡,也并未听到猿猴啼唤,但李白所处的那个时代确有猿猴,这一点,从《水经注》中引用的渔歌可以得到印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不仅仅是写景,更是抒发了诗人当时的心境:已经越过了一切艰难险阻,前途开阔,可以顺流而下了!
《早发白帝城》与《水经注》到底有何关联,姑且不论,它使我想到,诗人在创作时常常化用前人的诗句,比如元代散曲家、散文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比马致远早生二十多年的元杂剧作家白朴也有一首小令——《天净沙·秋》: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两首小令在情调、景物和措辞上是何等相似!显然,马词是从白词脱胎而来的。然而尽管白词在先,但后世知道马词者较多。我以为,两首词的表现手法基本相同,但马词的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更为隽永。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然而我认为这并非抄,而是一种创新、出新。“抄”得好,“抄”得妙,就是脱胎换骨、点铁成金。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化用是常见的文学修辞手法,也可以算作用典的一种。写诗作词,常常会借用前人诗文中的佳句,根据自己的表达需要灵活运用。化用得好,是诗人艺术修养的体现。
例如叶绍翁《游园不值》中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出自陆游诗句“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和吴融诗句“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盎然的春色在这一“关”一“出”之间,冲破围墙,溢出园外,显示出一种朝气蓬勃、不可阻挡的生命力。后人更赋予其哲理:新生事物一定会冲破重重困难,脱颖而出,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诗人在前人诗句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独到体会,使作品大为增色,从而创作出千古名句。
又如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化用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中的“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梅妻鹤子”的林逋的咏梅佳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源自南唐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不过,林诗意境更高,留给人的想象更丰富,可谓千古咏梅之绝唱。
毛泽东同志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和哲学家,同时又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作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领袖,毛泽东同志的诗词与历史和现实紧密结合,展现了中国革命和建设波澜壮阔的宏伟画卷,为我们留下了诸多名篇。
至今仍记得1949年4月,那时我还在家乡东北大连,听闻人民解放军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想。革命风暴激烈地震荡着旧中国王朝的都城,百万雄师突破长江天险,使以雄奇险峻而著称的南京城回到了人民手中。这怎能不令人慷慨高歌、欢欣鼓舞?毛主席欣喜之下,命笔写下了著名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诗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引用的是唐代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诗句。自李贺之后,这句诗经常被后人所引用,如宋代的欧阳修、元代的元好问等。千年后,毛主席把这句诗引用到他的诗中,创作出家喻户晓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古时,李贺用“天若有情天亦老”表达的是他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无奈及悲天悯人的情感:假如上天有情,就会见证人世间这么多的兴亡盛衰,也会因悲伤而变老。毛主席则深化了这句诗的意蕴,既控诉了旧社会的黑暗,又指出任何力量都改变不了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把相同的语句放入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将前人的句子进行艺术改造,会产生不同的表达。有时,后人的诗句反而比原作者的诗句更加出名。作为一种再创作,若用得贴切,与整个作品融为一体,不留痕迹,便可成就“惊风雨、泣鬼神”之作。
(作者:刘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