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家村,腊月的风是带甜味的。一百多年前人们就这么说。
其实,罗家村带甜味的风比腊月来得早。当第一场秋霜打湿庭前的蓬草,村里就次第飘荡起麦芽发酵的甜香。那些饱满的麦粒被温水浸泡得圆润可人,在暖褥中萌生出白嫩的胖芽。石碾不停碾压后,麦芽粉继续发酵,并在一口大铁锅中,慢慢被熬制成糖稀。黏稠而浓郁的甜味便日夜在村庄里荡漾,连草垛旮旯都变成了甜的。
这个飘荡着甜蜜的村庄叫“糖瓜儿村”,圆圆的山楂果一般大小的麦芽糖颗粒,在这里被叫作“糖瓜儿”,是过小年祭灶时不可缺的供品。清朝同治年间,胶州罗家村的李伟昌在烟台出师,回家后与弟弟开了第一家糖坊,主营糖稀,销往周边的糖果厂和糕点厂。后来,这门手艺在村民中传播开来,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人们又逐渐把糖稀深加工,做糖瓜儿、糖条儿、花生碎糖板等食品,这个村庄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糖瓜儿村”。冬日里,村民们见面,总是相互道一声:“做糖瓜儿啦?”
循着糖稀的甜味,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院子里是满满当当的器皿。几个大小不同的筐里,装着已经发酵好的麦芽粉,这些麦芽粉将被熬成糖稀并做成各种糖瓜儿。院中间是个大木板台案,台面上撒了些白色淀粉,等待着糖瓜儿的降临。作坊的门紧闭着,屋里热气腾腾,锅里正熬制糖稀,灶下的文火把糖水中的水分慢慢抽净。
锅里的糖稀黑黢黢的,看上去与雪白的糖瓜儿毫无关联。正如黎明前的黑暗,“拔糖”就像变戏法一样,将黑色的糖稀脱胎换骨成雪白的糖瓜儿。
男人将黑色的糖稀舀进大铁盆,稍微变凉后,两个人便面对面地将糖稀拉扯起来。拉开,合起来,拉开,合起来,如此重复多次,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究竟拉扯了多少个来回。那团固体由黑变黄,终于接近白色。反复拉抻时,屋里要避风且需大量水汽,扯成圆长条的黄糖要快速切割成糖瓜儿,不能稍有耽误。一块黄糖“拔”好了,做糖的人顾不上其他,快速在案板上忙活起来。他们的脖子上套着细绳,左手持黄糖,右手迅速将绳子绕在糖上,用力一扯,一截黄糖就落在案板上,在白色的糖粉中一滚就成了糖瓜儿。他们的动作非常快,只见右手在空中绾来绾去,案板上便是“嗒嗒嗒”糖瓜儿落下的声音。
生活百味里,缺不得糖瓜儿这一味。俗话说:“二十三,糖瓜儿黏,灶君老爷要上天。”在广大的北方,农历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小年,要祭祀灶王爷,恭送他去天庭述职。祭祀的物品中,糖瓜儿是必需品。人们说,用糖瓜儿祭祀,灶王爷的嘴就是甜的,能替人美言。
制作糖瓜儿既是技术活,又是体力活,制糖人腊月里常忙得彻夜不眠。老郭是村里坚守最彻底的糖瓜儿户,他的糖瓜儿作坊已经申请了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他十几岁开始在生产队里跟着做糖瓜儿,一做就是四十多年,糖瓜儿是他的日子,他的梦。那些古老的器皿,比锅还大的陶盆、生麦芽的大筐,都是生产队分下来的,他珍爱它们,谁若慢待了这些做糖瓜儿的工具,比慢待他更让他生气。在传统糖瓜儿的基础上,他也在琢磨改良食材,增加几个新品种。近几年,为满足市场需求,他定制了包装礼盒,把普通的糖瓜儿、糖条儿做成礼品。老郭知道,孩子们肯定不会再干这一行了,罗家村干这个的几乎都是老人。“其实挣钱是小事,就是不想让这门手艺埋没了,就想让吃过咱家多少年糖瓜儿的老客户,还能找到从前的味道。”
我开车驶过罗家村的街巷,车上刚买的糖瓜儿、糖条儿和花生碎糖板还散发着浓郁的香甜气息。罗家村的甜和香都被我装上了车,我的内心也甜蜜无比。
(作者:张金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