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文学史上的著名人物,大家应该非常熟悉。关于陶渊明及其诗文的研究也很多,大家谈得较多的内容,我们这个讲座就尽量不涉及了,我们今天主要讲的是陶渊明的内修与自得。
为己之学
萧统说:“夫自衒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达之用心。”(《陶渊明集序》)陶渊明“不忮不求”,他不是一个“自衒自媒”之人。他回归田园、躬耕南亩,他喝酒弄琴、为诗为文,不是故作清高、做给别人看的,更没有博取功名的目的,无非只是为了内心的自足和愉悦。“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以下同)“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杂诗》其五)这是陶渊明的自画像,涉及“人己之辨”的问题。
“人己之辨”出自《论语·宪问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什么叫“为己”“为人”呢?何晏《集解》:“孔曰:‘为己,履而行之;为人,徒能言之。’”杨伯峻译注曰:“古代学者的目的在修养自己的学问道德,现代学者的目的却在装饰自己,给别人看。”(《论语译注》)人之出处,是每个人必然要思考的人生大问题,人生价值观念不同,对这个问题自然有不同的看法,所以“人己之辨”自然也成为文士们论争的一大辨题。源于先秦诸子的“人己之辨”对后世文士们的人生取向影响很大,对后世文学的价值取向更是有深远影响。人处天地之间,为什么需要文学呢?作为一个有品格、有境界、有担当的文人,为诗作文就不仅仅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有更高远的目标,或为提升个人道德境界,或为安顿个己心灵,或为探索天地之理,或为人间正义而呐喊,或为开万世太平而奋斗。可以说,古代的“人己之辨”有效提升了文人的人格境界和精神品格。
孔子认为,道德修养关键在于自己实践,而不是别人的评价。他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篇》)从这个意义来说,“修己”关键是“修德”,而“修德”的关键是“修心”。文字学家晁福林指出:“周代彝器中的‘德’字大异于甲骨文之处,是它所有的字都带有‘心’的偏旁。结合‘心之官则思’的古训,我们可以肯定‘德’字从‘心’,也就意味着‘德’观念带有了更多的理性思考的色彩。”(《先秦时期“德”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也就是说,修德的关键是修心,这与周代以后中国人的德观念是一致的。孔子又强调道德践行,所谓“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篇》)。只要自己做好了,别人自然会知道,所以要顾虑的是自己没有做好,不用担心自己做好了别人不知道。孔子对于道德践行的重视也是基于“德”字本义的。“德”基于内心又通过外在行为表现出来。孔子反复强调“修己”的重要:“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篇》)无论是生成庄敬之心,还是“安人”抑或“安百姓”,前提都是要“修己”,即提升自己的人格修养。
陶渊明的“修己”,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他把百姓的日常生活艺术化了。无论是起居劳作、吟诗弹琴,还是喝酒游玩,他讲究的都是自得之趣,闲在自然,自足自乐。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答庞参军》)虽是“衡门”“蓬庐”,却“有琴有书”,时时弹琴读书,虽是“幽居”,却身心娱乐。萧统说:“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琴以寄其意。”(《陶渊明传》)也就是说,陶渊明弹琴,属于“乱弹琴”,到了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音律节奏了,只是抒情达意而已。在陶渊明这里,读书、弹琴完全是一种“闲业”:“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和郭主簿》)既不是为了求取什么功名利禄,也不是为了取悦上司,“富贵非吾愿”,他最大的愿望是不“以心为形役”,向往“委心任去留”的人生境界。在天地大化中自由自在地劳作、生活、歌咏:“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兮辞》)“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耘耔”“理荒秽”本是农民的辛苦劳作,陶渊明却可以乐在其中,他劳作之余可以“舒啸”“赋诗”,只要无违自己的内心。陶渊明把百姓的寻常生活过得富有诗情画意,从而成为魏晋风流的代表。他的人生是对世俗生活的超越,是艺术化的人生。“不以躬耕为耻,自不以仕进为荣矣!”(张潮等《曹陶谢三家诗·陶集》卷三)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品酒,看着“翩翩飞鸟,息我庭柯。”人是“闲饮”,鸟则“闲止”,一切都闲在自然,不着意追求什么。(《停云》)陶渊明喝酒多是“闲饮”:“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答庞参军》)他更多时候是闲居独处、自斟自饮的状态:“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己酉岁九月九日》)“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饮酒》)“引壶觞以自酌。”(《归去来兮辞》)所谓“闲饮”“自斟”“自陶”“自倾”“自酌”,不是自己灌自己,而是自由自在地喝,多少随意,称心自乐。“死者何所知,称心固为好。”(《饮酒》)“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闲”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心闲,悠然自得之趣。所谓“灵府长独闲”,“灵府”就是内心。心无挂碍,也就是心灵自由,“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戊申岁六月中遇火》)陶渊明与人一起喝酒,重点也不在酒,而在“心醉”:“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拟古》)
陶渊明的家乡在庐山脚下,有山有水,闲暇时他会到附近的山水游玩。“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时运》)这情境有孔子向往的“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山水之乐,不过孔子是和众人一起游乐,陶渊明则更强调“自乐”,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自得其乐。“岂忘游心目。”(《赠羊长史》)游心游目,纵目赏心,重点还是在游心。
陶渊明诗文,多用“自”字,这是他讲究“为己”“内修”的最好说明。如“自乐”“自足”“自安”“自娱”等,说明他非常重视自我身心的自由和满足。“傲然自足。”(《劝农》)“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饮酒二十首》序)“怡然自乐。”(《桃花源记》)“悠然自娱。”(《扇上画赞》)萧统《陶渊明传》评其“任真自得”,颇为中的。宋代蔡启:“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蔡宽夫诗话》)清代佚名:“自得之趣,一寓于诗。”(《静居绪言》)现代刘师培也说:“两晋六朝之学,不滞于拘墟,宅心高远,崇尚自然,独标远致,学贵自得。”(《左盦外集》卷九)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用“自得”一词来评价陶渊明。何谓“自得”?这个词出自《孟子·离娄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朱熹注云:“自然而得之于己也。”清代章学诚说得好,自得“如饮食甘旨,衣服轻暖,衣且食之领受,各自知之,而难以告人。”(《文史通义·文理》)“自得”就是自然而得,自己而得,不是外在强加的,自己所得之趣之妙,往往无法用语言与外人道。对于陶渊明的人生选择,也许当时人会觉得并不明智,他的田园生活很辛苦,但是他自己“自足”“自安”“自娱”。此中之真谛,只有陶渊明自己才能领悟得到。正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就是陶渊明的自得。诗之美妙,贵有自得之趣。明代陆时雍:“诗须观其自得。”(《诗镜总论》)清代刘存仁:“诗贵自得,会心微妙,其乐不可喻诸人。”(《屺云楼诗话》卷五)正是此谓。
“独祗修以自勤,岂三省之或废。”(《感士不遇赋》)“祗修”“三省”是中国文人为己之学的久远传统,陶渊明的内修与自得正是这一传统在西晋时期的绚丽绽放。陶渊明的“修己”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他只是通过朴素自然的言说,就把内心超越的体悟表达出来了,“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三十首》),这样的语言、这样的内心最真切、最动人。章学诚说:“伪学出,而天下不复知有自得之真学焉。”(《文史通义·感遇》)陶渊明的“修己”是“自得之真学”,但在其所生活的人人“自衒自媒”时代,陶渊明显然是另类,以至于元好问都感叹,陶渊明是生活在魏晋时期的上古人:“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论诗绝句三十首》)
拙的智慧
陶渊明《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守拙与适俗形成鲜明的对比,世俗之人讲究的是所谓处世之道,智巧钻营、人情练达。但中国自古以来还有另一种处世方式,即守拙,看起来似乎是傻傻的、笨笨的,但大巧若拙,“守拙”其实是人生大智慧。
老子云:“大巧若拙。”(《道德经》四十五)王弼注云:“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为异端,故若拙也。”(《老子道德经注》)“人多伎巧,奇物滋生。”(《道德经》五十七章)王弼注:“民多智慧,则巧伪生;巧伪生,则邪事起。”(《老子道德经注》)“常德乃足,复归于朴。”(《道德经》二十八章)王弼注云:“朴,真也。”(《老子道德经注》)朴拙之人自然而为,不为物累,自然得道。王弼注云:“抱朴无为,不以物累其真,不以欲害其神,则物自宾而道自得也。”(《老子道德经注》)
我们知道,王弼是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身处其中的陶渊明也受到这一文化思潮的浸染。苏东坡曾列出陶渊明三首谈玄理的诗,分别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其七)“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饮酒》其十一)明代都穆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6首,并且指出:“渊明盖真有得于道者,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南濠诗话》)这则诗话说明,前人已有人认识到陶渊明深受玄学思想影响,其中也包括我们这里所说的“守拙”思想。陶渊明的“守拙”思想除了上述《归园田居》外,其他还有几处:“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影答形》)陶渊明选择“谬会以取拙”态度,以应付令他厌恶的纷繁人事。“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杂诗》其八)陶渊明的“拙”,针对的是荣利滋生的贪婪和荒诞,权势隐藏的愚弄和残忍,机巧相伴的虚伪和狡诈。这不是消极,而是智慧。“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感士不遇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在当时世人眼中,他是不明智的,但在陶渊明自己看来则是“欣然”“取拙”,因为不想委曲求全,违背自己的内心去做事,舍去的是如云烟的功名富贵,成就的却是完满人格和千载身后名。陶渊明的人生选择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真诚。陶渊明自己就说:“抱朴含真。”(《劝农》)朱熹说:“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朱子语类》卷三十四)元代刘履评陶渊明也说其“适性保真”(《选诗补注》卷五)。陶渊明的“拙”,实在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
这种“守拙”的智慧渗透到中国文化的骨髓之中了。苏州有中国四大名园之一“拙政园”,光从园名就可知,园林的主人是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要义的。远离纷扰世界,退避尘氛,在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悠然自在地种花植草、赏画听琴、曲廊信步,也是一种人生境界。
野者,美也
在中国传统礼俗文化中,“野”往往被视为粗俗无礼,为君子所不齿。孔子曰:“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篇》)“野”即鲁莽无礼,为君子所不齿。然而在中国文学的观念中,“野”却经常被视为对规矩束缚的反抗和挣脱。久在世俗礼仪之中的士大夫们体会到的是“复得返自然”的感觉,体会到的是山花野草、田园村寨的野情野趣,体会到的是人性的本真和生命力的充盈。他们从中看到了人之本性、文之自然和美之本色。较早从理论上阐述“野”之美的,要数署名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其中有“疏野”一品,很能反映文人对野性的呼唤:“惟性所宅,直取不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前人解“疏野”一品谓“此乃真率一种,任性自然,绝去雕饰。”“疏野,谓率真也。”(郭绍虞:《诗话集解》)深得“疏野”一品之要义。晚清刘熙载《艺概·诗概》就明确指出:“野者,诗之美也。”那么,古今诗人当中,谁最得“野美”呢?宋代陈知柔认为,陶渊明堪当此称:“风人以来得野意者,惟渊明耳。”(《休斋诗话》)
“野”是人类原始阶段真实的生活场所和自然本性,作为一种童年记忆和诗性遗存,它恒久地保留在人类的思想基因当中,是人类心灵的故乡。回到“野”的状态,就是回到心灵的故乡,回到心灵安顿之所。维柯说:“世间事物都不会离开它们的自然本性而安定或长存下去。”(《新科学》)在朴野的山水之中,躁动的心灵自然安定下来。陶渊明就是这一生命体验的典型:“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既归田园之后,“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辞》)描述的是一派恬淡安详闲适的田园生活图景,这也是千百年来农耕文明滋养下中国人的天然生活原样,身处其中,自由安适,生命得到最妥帖安顿。
陶渊明的一方田园可谓“野”性十足:“穷巷”“荆扉”(《归园田居》)“旧居”(《庚子岁五月中》)“柴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草庐”(《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怪不得有人称陶诗为“田家语”。(钟嵘《诗品》)但在陶渊明看来,这是一方放飞心灵的田园。
这一方田园,远离车马喧嚣和世俗纷争:“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归园田居》)“少年罕人事”(《饮酒》)“人事”就是世俗之人之事,“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第二十)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许多俗人俗事不得不去面对,身心疲惫。回到田园,“无案牍之劳形。”(刘禹锡《陋室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朱自清《荷塘月色》)所以,这一方田园是他的心灵安顿之所,精神寄托之家园,所谓“田园日梦想,安得久离析。”(《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这一方田园,有诗意的环境:“卉木繁荣,和风清穆。”(《劝农》)“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这里有“草屋”“榆柳”“桃李”,远处有人家在烧火做饭,近处有“狗吠”“鸡鸣”。庭院干干净净,物色归置有序,房间空阔闲敞。“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游斜川》)“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归园田居》)每一片风景都是一种心境,这云、鸟、木、泉,就像有意迎接陶渊明的回归,一下子鲜活生动起来,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刘熙载:“陶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艺概·诗概》)恰如刘勰所说:“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文心雕龙·物色篇》)人与景物之间是相互赠答、情感往复的关系,人有情,自然万物也是有情有意的。这时候的山水田园就进了审美的境界。宗白华:“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
这一方田园,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素心人,即心地淡泊之人。无任何心机的人在一起谈古论今,品诗论文,有时还可以一起喝点酒,这样的日子让陶渊明乐此不疲、从不生厌。“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素襟”即素心,陶渊明淡泊之心终生不改。素心真诚实在,不做作:“陶公山水、朋友、诗文之乐,即从田园耕凿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副旷达之语,所以为真旷达也。”(钟惺《古诗归》卷九)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正如植物有‘野生’和‘园植’两大类一样,思维方式也可分为‘野性的’和‘文明的’两大类。”(《野性的思维》)我们认为,文学创作也可以分为两大类:野性的和文明的,或者说天生的和人工的。陶渊明的诗文就是生长在一方田园上的野花野草,自由生长,天然的芳香沁人心脾。
如何成为“宇宙间第一等好诗”
明代唐顺之评价:“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文句,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答茅鹿门知县》)唐顺之只说陶渊明的诗,其实我们还可以加上“文”字,陶渊明的文章也是很好的。
其实,历史上对于陶渊明的评价有一个变化的过程。陶渊明在世时可以说没有什么人关注。陶渊明的作品生前流传不广。之后,萧统编《陶渊明集》。南朝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评价了六世纪以前几乎所有的代表性作家作品,但对陶渊明却只字不提。著名的诗评著作钟嵘《诗品》把陶诗列为“中品”: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静,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读山海经》)、“日暮天无云”(《拟古》),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从在世时无人关注,稍后也只列为中品,到后来被视为宇宙间第一等好诗。如何理解其中的巨大反差呢?
我们有必要回到“历史现场”,看看当时的文学思潮。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的文学审美观念要求文学言辞要漂亮。曹丕:“诗赋欲丽。”(《典论·论文》)陆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绮靡”“浏亮”都是“丽”的意思。(《文赋》)《文心雕龙》单列有《丽辞》篇,虽然刘勰并不主张一味追求华辞丽藻,但也不否认漂亮言辞的重要性。萧统明确自己的选文标准是,以“文为本”,“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文选序》)钟嵘身处这样的文学思潮之中,他不可能把言辞“质直”的陶诗提得太高。所以,把陶诗列为中品,不是钟嵘的审美观有什么问题,他的观点恰恰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主流的审美观念。唐代以后,山水田园诗盛行,陶诗得到更多关注。宋元时期,人们崇尚质朴自然诗风,就特别推崇陶诗。如苏轼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元好问:“一语天然万古新。”(《论诗绝句三十首》)推崇的就是陶诗质朴自然的诗风。
对于陶渊明的文章,萧统就有一段评论:
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荡昭章,独起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乎!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陶渊明集序》)
“不群”“独起”“旷”“真”“贞志”“安道”等等词语,这既是陶渊明其文,也是陶渊明其人。陶渊明是在用自己的人生写文章。萧统“爱嗜其文”到了“不能释手”的境地,也“尚想其德”,恨自己不能与之同时,要不然,自己也可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可见,萧统对于陶渊明其文其人是高度认同的。刘熙载:“陶渊明为文不多,且若未尝经意。然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胸次为难也。”(《艺概·文概》)陶渊明的文章一如其诗,有真感情真境界!这种真感情真境界出自本真自然,也是别人学不到的。在陶渊明仅有的几篇文章中,宋代欧阳修对《归去来兮辞》情有独钟:“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元代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五引)我们知道,欧阳修本人就是文章大家,要得到他的高度评价是很难的。除其“回归田园”思想主题之外,我想主要是在篇章结构和语言风格上与欧阳修的文章有契合之处。《归去来兮辞》开篇“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开门见山,以反问语气表示归田之志已决。接着申述缘由。以下想象归家情状:“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一派温馨喜乐场面。接着移步庭院:“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下一段写躬耕田园的诗化生活:“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结尾抒发对宇宙人生的感想。整篇文章结构清晰又转换自如,语言和婉,节奏谐美。这恰恰与欧阳修自己文章的主要特色有契合之处,得到欧阳修的高度赞赏也是自然的。
章学诚说:“君子固穷,枉尺直寻,羞同诡御,非争礼节,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文史通义·感遇》)陶渊明躬耕南亩,守拙乐道,在一片充满野性的田园中持守心灵的一方净土。他也不介意别人的评价,因为他的诗文是抒写自己的内心,是写给自己看的,在自娱自乐、超然物外中保持一颗完满自得的心。正是这种“自娱”“自得”的心态,历经岁月积淀,最终获评为第一等的好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