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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24日 星期六

    一群有趣的中国文人群像

    ——兼谈诗词鉴赏新学的建设

    作者:史双元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24日 12版)

        《趣说中国好诗词》 史双元 著 凤凰出版社 选自《趣说中国好诗词》

        明 唐寅《嫦娥奔月图》选自《趣说中国好诗词》

        近代 顾颐《浔阳送别图》选自《趣说中国好诗词》

      【著书者说】

      诗词鉴赏,古已有之,但古人论诗的时候,喜欢沾着酒香、茶香、炉香,在知己之间传阅欣赏“得意”之评点,用片言只语来见证领悟、较量心解,或随兴之所至,在诗集词集的字里行间留下吉光片羽式的评点,这些诗话词话看上去零碎、散漫,但不乏真知灼见,结合语境又让人沉思不已。

      近一百多年来,诗学研究蔚为大观,诗词鉴赏也与时俱进,研究者力求从印象式、比喻型审美中走出来,以期获得理性的、思辨的鉴赏判断。因为古典诗词作为基本单元进入中小学课本,需要统一的教学标准,因此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解析和欣赏模式,大致包括词语注释、作者介绍、写作背景、段落大意、主题思想和艺术特色这几大块。高考指挥棒下的阅卷模式强化了这种诗词学习的模式,随着“民科”诗词辅导的流行,这种套路化鉴赏越发流行,几成“官科”。

      其实,诗词鉴赏可以、也应当有多种模式,笔者的新著《趣说中国好诗词》,尝试以“趣”为中心,提供一个新解读的样板。

      以“趣”来领导这本书的写作风格,既是创新,也是一种回归,因为中国古代有许多有趣的文人,古代诗评词评也有不少是隽语趣谈,这一文化传统启发了本书写作风格的选择。

    趣是传统审美追求

      从前的外部世界都以为中国人古板,中国人其实很有趣。从民间艺术之相声、二人转到小品,特别是当下每天都在生动创造的网络流行词,展示了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的创造力和无处不在的幽默感。

      汉语中的“趣”不仅仅是语言幽默,更是一种生动灵活的发散性思维模式,是一种与生活和解,与人恰到好处交流的行为模式。一个人如果能做到说话有分寸、处世知进退,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也就是善于打理生活,老百姓给你的评价就是“知趣”。林黛玉虽然冰雪聪明,但父母走得早,没有来得及给她安排家族成员与社区关系补习课,所以,林黛玉总是不怎么知趣,她也觉得身边除了贾宝玉都是“无趣”之人,她把生活和诗歌中的有趣都读成了苦情,而薛宝钗就是大观园中最知趣的模范青年,会读书,会凑趣,她能和大多数人逗趣并打成一片,也能笑嘻嘻地化解难堪,是女子堆里的趣君子!“知趣”是中国人评价一个人生活段位的顶级褒奖,与“绝品”也相差无几了,而且更加接地气。

      圣贤是有趣的,孔子在心忧天下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支持学生曾点(曾皙)安排团建工作,一起到郊外踏青,在轻松的语言环境中让学生们畅谈理想与未来,顺便解决了工作志愿的申报问题。(见《论语·先进》篇)

      当然,天下第一有趣人是苏东坡,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坚守理想,日子可以清苦,但每日菜单上的名字必须高大上,他把没油没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注册了文人津津乐道的“三白”品牌(白米饭﹑白萝卜和白汤或曰白盐)。在一贬再贬,从黄州,惠州一路“滚”到儋州的日子里,苏东坡生动地记录了自己从“定风波”到“临江仙”的心路历程,逐步解放自己,不躺而平,数着悬挂在梁上的每日限定开支——一百五十文(当时的打工者每天的薪酬也有二百文到三百文),依然要带着一家人把每一天都过成“巴适”的模样,这是一种大智慧,可以每天“听鬼话”,但自己要活得有趣。

      我们只记得庄子、苏东坡有趣,其实陶渊明何尝不是有趣的诗人呢?他很负责任地说明自己属于真心归隐系列,而不是临时起意。因为是自愿还乡,劳作再艰苦,他还不忘幽自己一默,嘲笑自己有心无能,每天早出晚归,装模作样地到田里一顿操作,“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结果还是“草盛豆苗稀”。

      辛弃疾是民族英雄、豪放派诗人,但也不是每天“栏杆拍遍”“壮怀激烈”,他写自己的醉态就很有趣,《西江月·遣兴》有活灵活现的描写:“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此刻,他就是个醉酒也不忘找乐子的退休军头啊!

      当代文学艺术大家中,林语堂、钱锺书、启功、黄永玉等都是很有趣的文人。

      当然,现代文学中第一有趣人是鲁迅,从“两棵枣树”到“今天天气哈哈哈”,鲁迅的文字依然是今日很多段子手钟爱的素材,鲁迅有一篇演讲稿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听名字就知道当年周树人的讲座必定聚集了一批“迷妹”和“迷弟”。

      因为中国文人很有趣,中国古典诗词天生充满了趣味。

    趣的核心是别具一格的创造力

      “趣”这个字,具有很强的民族性,来自生活,借鉴人情,含有丰富的中华人生哲学的内涵。以趣为中心的词语也挺多:乐趣、情趣、识趣、兴趣、意趣、知趣、风趣、凑趣、打趣、逗趣等,那么,到底什么是古典诗词中的“趣”呢?

      我个人认为,有趣并不仅仅指幽默的语言风格或别具一格的写作形式,有趣的内核是一种自由的生命意志和活泼的生活态度。“有趣”是一种灵动的创作状态,犹如春天的山泉,不择地而出,自由奔流;“有趣”就是真性情表现,“我手写我口”(黄遵宪《杂感》);有趣就是作者充满好奇心和发现的欲望,并形之于笔墨;“有趣”就是别出新意,不守成规,思维角度独特,审美体验个性化;“有趣”就是想让你开心,但先让自己开心。“有趣”的具体表现形式可以天差地别,但普适性表现就是生命力的饱满,思想的开放,才华的恣肆,语言形式的超常发挥。

      选择“趣说”是希望找到一种新的赏析方式,既能继承传统,也能接近当代读者。期待与知音同好久久为功,给我二十年,重新还你一批有趣的中国文人群像。

    什么是“趣说”

      这本书自然要说“趣”,解析传统名篇的旨趣、意趣、情趣,但这本书的主要特色还是“趣说”。

      “趣说”的表现形式是什么呢?简单对译就是追求可读性,突出创新解读,采用新的呈现形式、新的语言风格。大体来说,“趣说”就是从分析走向赏析,从论文走向美文,回归传统,不求体系完整,不弃“片面”心证,与读者“神交”,击掌为号,“呵呵”一笑,月满天心。我有意重走现当代诸多名家赏析诗词的路子,尊闻一多、宗白华、朱光潜等人为并列“广大教化主”,虽然无法企及大家,但“立志”取法乎大家,以读者欢喜为自己的欢喜,与读者进行有品质的趣谈。

      本书的“趣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古典诗词内在旨趣、意趣的重新审视和发现,二是采用新的欣赏方式和表达方式来呈现这种发现。

      “趣说”首先是古典“今读”之趣。

      古典“今读”,要义在于引入当代新思维,突破传统“成见”,以今人具有的见识来重新发现、重新评价古典诗词中包含的人文价值,也批判古代诗人囿于成见“埋伏”于诗词中的可笑之处,取其精华,笑怼糟粕。总之,通过新式解读,给自己“开个光”,也给读者“借个光”,即使不能豁然开朗,也能“仿佛若有光”(陶渊明《桃花源记》),以期见识清明一些,思维独立一些。

      比如,《汉乐府·上山采蘼芜》记录了分手夫妻偶遇时的一段对话,历来的评论重在赞美诗歌中女子贤惠勤劳的品质,但换个角度,以今日男女平权意识来重新审视他们的对话,点破男主人公“普信男”的言谈举止,这首诗,既可笑,也可乐,但同样令人深思。

      名作是经得起阅读和再发现的,古典“今读”,应有建设性阅读和价值新发现。闻一多曾把《春江花月夜》称之为“宫体诗的自赎”,夸奖这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本书探寻了闻一多激赏此诗的原因,也提出了我对这首诗的价值新发现:这首诗不仅仅包含了古代诗文少有的“宇宙之问”,也以具象的方式展示了历来语焉不详的“大唐气象”。

      写赏析文章不仅要考察诗人创作的时代背景与人生经历,也要仔细揣摩古人心态,悬想临摹,一窥诗人内心的隐秘之处,有时也可以把古人推到前台让我们获得“围观”的促狭之趣。

      《李煜〈虞美人〉:王国维的高度评价既有“大公”亦有“小私”》这篇文章,基于新的文献发现,深入体察王观堂评论李后主词的心理动机,指出“南书房行走”王国维把自己对清朝末代帝王的一份同情放大了投射在李煜词中,将李煜这首词所包含的悲情意识上升为具有教主负担天下罪恶的高度,这是有一定私心的“拔高”。

      古典文人大多是全科型人才,本书的鉴赏还注意体会古代文人的学养之趣,引入更广泛的文化背景来延伸解读诗词。如《苏轼〈惠崇春江晓景〉:一种文字,两般解读》,引用宋人记录的民间验方拓展解读,发现了这首诗中包含的文化知识之趣。

      除了以新思维解读古诗词题旨之趣,这本书的趣说很大程度来自新的欣赏方式,也就是先“识趣”,继之以“趣说”,以有趣的呈现方式让读者轻松有趣地跟进“随喜”。

      这些趣说的方式多种多样,如“现场还原”,追求历史场景的回访,人情世故的当代揣摩,力求设身处地地解读那些“曾经沧海”,让当代读者感受前朝故事、体会当年诗人的欣喜与心酸,乃至于可笑的一面;如“古今对读”,用今人的生活模式和情感表达方式比照古人的类似情景,帮助读者获得共情的基点,谐振理解古诗词的情趣;如“穿越对话”,借用思想上的穿越与古代诗人对话,邀请古人作为嘉宾和当代青年说说话,将古人心比作今人心,换位思考。

      追求语言表达之趣是这本书的一个重要特征。

      当代年轻的读者喜欢以轻松的方式接受生活,诠释生活,轻度解构过于沉重和严肃的话题,我们需要通过有趣的语言给年轻读者开启接近古典的门径,让他们快乐诵读,贴近古人。由于整本书都有这个特征,开卷有趣,所以就不在这里举例了。

      当然,趣说古诗词,不是简单地用一些当代词汇对译古代生活场景,而是识得古人真趣,也就是认识体会他们活泼的创造力,当然,也不妨以今人的思想高度来笑话一番古人,大家都放松些,都平等些,不需要过于严肃地评点古人或褒奖古人,更不要希望用一个模式一个套路把古代好诗词“一网打尽”,我们不可能把古典诗人的“机关”都识破,也不应当以无趣的赏析套路把古典诗词掐死闷死,留下活路,相信后人当有更新锐的解读。

    趣说不是戏说,有严肃的使命

      趣说和戏说不一样,不是凭空捏造,不是向壁虚构,而是有趣味地讨论严肃的主题,负责任地提出新的见解。

      林语堂希望告诉全世界,中国人其实是很有趣的,他写的《苏东坡传》让很多人见识了中国有趣的文人,引起了外部世界认识中国有趣灵魂的热情,但成功的后继者不多,我希望重新接续前人的努力,参与建设诗词鉴赏新学。

      建设诗词鉴赏新学服务于基本教育目标,培养当代新人。我认为,除了三观要正,当代新青年需要三种要素:智商,重点是创造性思维;情商,有感情有温度的交流能力;趣商,以幽默的语言与他人无障碍沟通。这本书力求将这三个要素贯穿到每一篇文章中,帮助读者提高创新鉴赏能力,复原善感心理,培养幽默素质,融创大爱之心。

      希望通过本书的阅读和思考,从欣赏古诗词开始,形成我们对他人、对外物的广谱性接纳、欣赏与感谢。

      (作者:史双元,系陕西师范大学客习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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