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卫风·氓》是中国传世第一首弃妇诗,向为诗学家所重。近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诗歌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农民,诗歌的主要内容有对美好过去的回忆、对难堪现实的诅咒和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感叹。以春秋史考之,这些结论恐怕都需重新斟酌。
诗歌的男主人公称“氓”。“氓”与“民”,上古读音均为“萌”。郭沫若先生曾称“民”是挖瞎了眼睛的奴隶,“氓”是逃亡的奴隶,断不可从。奴隶制实践和理论均源于西欧,西欧历史上的确实行过奴隶制。中国除了西藏地区曾经实行过奴隶制外,其他地方从未实行奴隶制。20世纪50年代,中国历史学界有一个定论,认为中国历史与欧洲一样,也分为几个历史阶段,夏商周春秋时代为奴隶制时代,战国开始进入封建时代。这个结论并不可靠,道理很简单,先秦几乎所有文献都记载,夏商周春秋时代均实行贵族层层裂土分封,平民百姓均耕者有其田的井田制度,奴隶不可能拥有土地这种最重要的生产资料。
近现代诗经专家称男主人公“氓”为农民,也不准确。周代贵族一般称“人”,平民百姓一般称“民”,“氓”与“民”的确指平民百姓,包括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和在官府打杂的下人。周代只有贵族才上学读书,学习文化知识、治国之道,以便将来做官,平民百姓不可能做官,故均不读书,所以孔子说“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不管是什么人,自然读书才可能聪明智慧,不读书就容易傻乎乎的,所以“氓”与“民”本义都指不识字、没文化的平民百姓,睁眼瞎,引申为傻,今日网络语“卖萌”就是卖傻的意思,尚存这一古意。唯一不同的是,“民”指平民百姓,“氓”指平民百姓中的移民,例如《孟子》就称滕国移民为“氓”。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氓”与“民”是一个意思。
男主人公还被称为“士”,诗经学者一般解释为男子,并不准确,这位“士”并不是普通的男子。按照宗法制,包括天王在内,任何贵族每代都只有一位宗子(通常是嫡长子),其余所有的儿子都是余子,也叫余夫、支子。只有宗子才能直接继承君父的官爵,余子则必须统统下降一档分封,那么天王的余子就分封为诸侯,诸侯的余子就分封为大夫,大夫的余子则只能做士,士必须发奋读书,学有所成,才能做官当贵族。孔子师徒都是这样的士。《左传·隐公元年》《隐公五年》记载贵族的政治规制、宗教规制时,还有对士的规制,这说明西周时代、春秋时代早中期,士还是贵族,他们至少都有几井田,可以不劳而获。到了春秋时代中晚期出现土地兼并,士的经济地位有所下降,但是他们读书做官都没有问题,例如孔子的七十余位弟子,除了颜回、原宪、闵子骞三位坚决不肯做官以外,其余弟子全都做了大夫,许多都做了上大夫公卿。《诗经》所收作品最晚创作于春秋中期,“氓”是当时最小的贵族,应该没有问题。
男主人公明明是“士”,是贵族,女主人公为什么偏偏要称他为“氓”呢?道理很简单,“士”是男主人公本来的身份,“氓”则是女子对他的贱称和爱称。古今女子都喜欢用贱称做爱称,称呼自己的心上人,虽然具体的称呼因为时代不同而有所不同,但是这种恋爱心理的称呼心上人的习惯始终都没有变化。例如,如今女子特别喜欢称呼自己的心上人为“傻瓜”“笨蛋”“二百五”“二杆子”“傻样”“傻冒”之类,就是这种恋爱心理和行为习惯的体现,可知“氓”就是傻瓜的意思。男女主人公开始恋爱时,女子就称男子为“氓”,想必婚后也这样爱意绵绵地称呼男子。如今被男子抛弃,仍然习惯于称他为“氓”。
男主人公既然是小贵族,女主人公是什么身份呢?女子被抛弃后,坐着青铜马车回娘家,所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这是贵族的做派。周代的青铜马车,一车驷马,谓之一乘,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平民百姓不可能拥有,只有贵族才有。从周朝到清朝,所有成年贵族女子出门时都要坐车,车上都要用帷布遮蔽,不能让他人看见女子。这么说来,《氓》中的男女主人公就都是贵族了。
那么,他们既然都是贵族,可以不劳而获,生活应该非常优裕,但是他们为什么都要劳动,甚至辛苦地劳作呢?这与周代贵族的习惯有关。周代的天子和王后,诸侯和夫人,都有专门的土地,土地所产,专门用来祭祀祖宗,以示孝顺和勤劳,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所以只需要象征性地劳动一下,其余都由别人代劳。具体办法是,每年春天,天子诸侯象征性地耕耕田,他们的嫡妻则象征性地养养蚕。大夫和内子,基本上也是象征性地劳作一下,不过比天子和诸侯的劳动时间要长得多。士和妻子,虽然也可以不劳而获,生活优裕,但是都有劳动习惯,政治上也有劳动的要求。所以周代中小贵族亲自参加生产劳动,是很正常很普遍的现象。不能因为《氓》中的男女主人公参加生产劳动,就以为他们是劳动人民。
或许有人说,包括《卫风》在内的《国风》都是“民歌”,“民歌”难道不是劳动人民的歌谣吗?其实,《国风》中估计除了《伐檀》可能是劳动人民的歌谣外,其余全部都是贵族的歌谣,其创造者大都是中小贵族。周代的贵族绝大多数都住在乡下,绝大多数都有劳动习惯,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有他们才能够创作出高水平的歌谣,而普通农民绝不可能创作出高水平的歌谣。
下面谈谈女主人公的复杂感情和《氓》诗的主旨。近现代学者普遍认为,该诗的主要内容是女主人公回忆以往,诅咒现在,感叹自己的不幸遭遇。
要正确理解这首诗,我们需要简单谈谈周代贵族的婚姻。周代贵族通婚,最要紧的习惯是门当户对,例如诸侯的嫡女一般嫁给诸侯做夫人,庶女一般嫁给诸侯做妾,以此类推。士是最小的贵族,纳妾的可能性不大,大夫以上的贵族则普遍纳妾。周代男子处在绝对的中心地位,无论是妻还是妾,男子都可以休掉,即使被休弃者是天王的公主、诸侯的女儿、大夫的女儿,娘家也无话可说。不过,任何女子被休弃以后,只要自己愿意,娘家愿意,都可以立即改嫁,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和社会压力。在这一点上,周人远比今人开放。《氓》中的女主人公既然被休,她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改嫁。
《氓》中的女主人公之所以如此痛苦,并不是因为她将来没法改嫁,其实主要是因为她与氓的深深爱情,所谓爱之深而怨之切,她还没有办法从这份感情中自拔,这从她至今仍然使用爱称“氓”,仍然深情回顾他们相恋相爱的过去就可以看出来。女主人公无故被休,当然会有抱怨,却并没有对氓的仇恨,至于诅咒之类的说法更不知从何说起。《诗经》特别讲究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这不仅是《诗经》“诗教”的要求,而且本身就是周代君子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方式。人的感情特别是爱情是复杂而微妙的,以为女子既然被休,自然应该对男子恨意连连,甚至诅咒,这是把高贵的人看扁了,把复杂的婚姻简单化了,更是把美妙的爱情看扁了。
(作者:毛书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