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图画书,又称为“绘本”,是以一系列图画为主,辅以少量文字来传播信息,或者讲故事的书籍。与有插图的书不同,图画书以图为主,“图画”可以说是图画书的生命线。用“日本图画书之父”松居直先生的话来概括,就是:文+画=有插图的书,文×图=图画书。
从《彼得兔的故事》发源,世界图画书迄今已有一百余年的历史。20世纪90年代,现代意义的中国原创图画书才开始起步。随着世界上最优秀图画书的海量引进,加上网络媒介的便捷,中国当代图画书创作者和读者的眼界与世界几乎同步。受益于此,近十几年来,中国图画书创作出版的数量和质量急速攀升。对图画书的理论研究和评论也日趋完善和专业,出了一些有广泛影响的成果,如儿童文学作家及评论家彭懿的《世界图画书阅读与经典》、北师大图画书研究中心陈晖教授的《中国图画书创作的理论与实践》、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朱自强教授的《绘本为什么这么好?》、图画书研究学者阿甲的《图画书小史》等。
笔者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后,一直在从事图画书的创作,至今已出版了四本原创图画书。身处中国原创图画书蓬勃发展的浪潮,我也一直在观摩、学习中国优秀原创图画书的艺术风格。笔者发现,图画书中的图画如此重要,但从视觉语言上解读中国图画书的研究并不多。
从一个图画创作者的角度,回顾中国原创图画书的发展历程,我发现,从一开始,中国图画书的图画视觉就呈现出独特的东方美学特点和气韵。
“天人合一”的意境
中国艺术自古以来就崇尚“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中国历代的文人画家,大多寄情于山水、画物咏志,追求人与自然合二为一。中国山水画名作中的山水,或雄浑肃穆,或空灵淡远,寄托的是画家深沉真实的生命感悟,代表的是创作者淡泊宁静的诗意人生。
中国的原创图画书,也有一批创作者“澄怀味象”,用中国人独特的情感体悟和审美意趣,去表现身处其中的家园,去描绘心中“生气灵动”的“山水”。“山水”在古代,是自然中的山水,而在现代,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也涵盖了“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城镇。
这山水,有千百年来为文人吟诵、墨客竞赏的自然山水。松居直编著、蔡皋所绘的《桃花源记》,即是一部完全承载“中国山水”精神的作品。全书呈现出一幅幅人与自然和谐的生命安顿之景——扁舟在苍茫山水间漂流,农人在富饶田野里劳作,桃花开得明媚饱满,桃花源人活得恬淡自然。山、石、桥、水、草、木、人,在蔡皋笔下都极富生机,读者借画家之笔,得以身临千百年来无数人心之所向的理想之地。与西方人物风景画大多以人物为中心的视角不同,《桃花源记》中人物与自然景观融而为一,这种画面意境,与中国山水画对人物的处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山水,更多的是寄寓当代人精神的故土家园。周翔的《荷花镇的早市》用的是一个小男孩的视角:小舟驶进了水镇中央,小镇的景致渐渐清晰,早市热闹起来,岸边人流涌动。虽然画中人群熙攘,却一点也不喧闹和张扬,反而给人一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感。在彭懿著、九儿绘的《妖怪山》中,九儿用清新明亮的水彩画出的细密藤蔓缠绕的“妖怪山”,这个隐秘之地,是童年的精神寓所,是孩子乐享的“自然”。在《月光下的孩子》中,刘洵用诗意的图画,表现了当代中国人在城市化迁徙巨变中对故乡的精神依恋。笔者的《夏夜音乐会》,画的是童年故乡的居所,时代变迁、世事更迭,这个充满着邻里温暖气氛的地方,始终是我内心宁静的港湾和精神的“家园”。
从徐鲁著、朱成梁绘的《爷爷的打火匣》,王早早著、黄丽绘的《安的种子》,曹文轩著、朱成梁绘的《大风》,于大武的《一条大河》,到熊亮的《和风一起散步》,再到徐萃、姬炤华合作的《两个天才》,巍捷著、李小光绘的《夏天的故事》,弯弯的《回乡下》、西雨客的《爬树》、李星明的《水獭先生的婚礼》、大吴的散步三部曲等,这些近年涌现的优秀中国原创图画书中,山川、流水、屋舍、石头、草木皆有呼吸,充满着生命的气息。沉浸其中,我们能感受到,画笔下广阔的“自然”中,一个个悠然自得的灵魂。
“气韵生动”的笔法
中国传统画学认为,无论是画人、画动物,还是画景、画物,仅仅描摹出其外在的形象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表达出所画对象的内在生命力,发掘出形似之上的神韵之美。这也是东晋画家顾恺之所说的“传神写照”。
中国原创图画书对视觉语言的探索和表现,也与这种传统一脉相承。图画书以平面绘画居多,丙烯、水粉、水彩、水墨、铅笔、版画、拼贴、电脑板绘,不论采用哪种表现手法,优秀原创图画书,在视觉语言上都展现出中国绘画特有的生动气韵和笔法意趣。
这种气韵,体现在人物的塑造上。蔡皋的图画书《宝儿》《花木兰》《百鸟羽衣》,生动体现了中国人物画“传神”的特点:洗练的笔触概括出男女老少的五官、表情和动态,衣襟、裙摆、腰带、衣纹,甚至每一寸补丁,都刻画得细致入微却不觉烦琐,富有律动。余丽琼著、朱成梁绘《团圆》用质朴简练的笔触,画出了人物饱满的情绪和姿态,洋溢着中国人含蓄又亲切的情感,朴素而温情的乡邻气氛美好而浓烈。
这种气韵,体现在“骨法用笔”和线条的运用中。在海飞著、杨鹁绘的图画书《喜鹊窝》中,画家杨鹁用宽大浑厚的笔触铺陈出沙漠的浩瀚无垠,用刮刻产生的机理表现出西北环境的干涩和苍凉,恶劣的风暴来袭下,人物、动物和景物的虚实动静被描绘得气势恢宏。王祖民的《六十六头牛》是一本完全运用线条来作为形式语言的图画书,画家用错落的线条交织出人、树、牛的外形,拙朴、抽象又显童稚之趣,有中国草书的洒脱之韵。李卓颖也善于用线条造型,在《溜达鸡》(戴芸著)、《从前有个筋斗云》(李明华、陈沛慈著)中,她用流畅、活泼、富有动感的线条塑造了角色鲜明的性格。
这种气韵,还体现在画面的布局、留白里。在张之路著、乌猫绘的《太阳和阴凉儿》中,乌猫利用位居一角或者一边的构图方式,自然分割出大量的留白空间,构图意趣与南宋著名的“马一角”“夏半边”异曲同工。在周翔的《一园蔬菜成了精》,金波著、郁蓉绘的《迷路的小孩》,梅子涵著、田宇绘的《敲门小熊》,九儿的《布莱克先生和他的狗》、韩煦的《走出森林的小红帽》等优秀的图画书中,画家对留白空间和构图形式感的运用游刃有余,流露着“自由闲适”的东方意兴。
“传承创新”的形式
中国有众多独领风骚的艺术瑰宝,水墨画、敦煌壁画、唐三彩、青花瓷器享誉世界,剪纸、皮影、刺绣、泥塑等民间艺术也熠熠生辉。
如此丰厚的文化艺术宝藏,为中国原创图画书提供了丰富的内容题材和艺术形式。中国的图画书创作者,从丰厚的民族文化艺术宝藏中汲取养料,融入自己对世界的观察、对生活的感悟,创作出了很多既深具传统美学意蕴,又富有时代气息的作品。
郭振媛著、朱成梁绘的《别让太阳掉下来》是一部童趣十足的图画书。朱成梁用自己喜爱的民间泥塑玩具外形来表现活泼的动物,又借鉴中国传统漆器工艺的色彩,用金色画山林和太阳,用大红画底色,用黝黑来点缀动物的眼睛和身体,最终创作出一部造型质朴、童稚天真、色彩浓郁的中国风佳作。强烈单纯的色彩附着在高度凝练的造型上,又有当代流行的“扁平”画风,非常有现代感。
剪纸的运用已经成为图画书创作者郁蓉的标志性风格。她的图画以剪纸为主,背景再辅以铅笔、淡彩的综合技法,拼贴的视觉语言有着丰富的层次和质感,传统与现代兼具。从《云朵一样的八哥》(白冰著)、《夏天》(曹文轩著)、《我是花木兰》(秦文君著)到《李娜:做更好的自己》(阿甲著)、《脚印》(薛涛著)、《寻找声音的女孩》(殷健灵著)、《你看见喜鹊了吗?》(戴芸著),郁蓉对用剪纸来造型越来越流畅和自由,色彩愈来愈大胆明艳,刀的钝感与纸的薄脆相互作用,使角色和事物的外形轮廓显得简洁、锐利,既展现出民间艺术原始的纯真力量,又充溢着当代艺术中平面简约的表现力。
创作者们的探索不止于此。唐亚明著、于虹呈绘的图画书《梁山伯与祝英台》使用了中国皮影戏中镂刻出人物、景物剪影的创作手法,结合敦煌壁画、徽州木雕等传统艺术的构图、造型方式,将这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爱情故事,描绘得古雅、绮丽又绚烂。常立与陈露合作的《百鸟衣》用古代绢本设色工笔画的绘画方式,精工细制,在构图和色彩的处理上又不乏现代平面的审美意识。西雨客的《天上掉下一头鲸》用青花瓷作为媒材,蓝色调的画面均为烧制而成的青花瓷板画,与自然中的生命这一主题结合得天衣无缝。
当今的中国,正向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阔步前行,网友形象地称之为“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艺术是时代的镜子,图画书作为一种艺术载体,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为此,著名童书出版家海飞发出了倡议:“中国儿童文学要走向新时代的星辰大海”。中国的图画书要走向星辰大海,永远不能离开中国文化艺术的饶沃土壤和深厚传统。我相信,只要创作者将创作的根基,深深扎在中国的大地上、扎在中国的传统中,让作品由内而外散发出独有的审美意趣,中国原创图画书的道路会越来越宽广。
(作者:含含,系插画师、绘本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