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述往】
艾青走了,26个春秋,他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在我的思念中,他只是远行,从未消逝。
在梦里,我常见到艾青,但是个背影。艾青总是和他那辆诗神的“纯金的三轮马车”在奔跑,我也紧随。我们走过一条泥泞的路,到了长满野草开着野花的草原,穿过一片丛林,经过护林人的小木屋,被拦车检查。艾青说:“车上都是诗,我们是写诗的。”于是放行。再往前是一片芦苇荡,我们踏浪而过。蓦地,有涛声传来,抬望眼,恰有激浪扑面。
梦醒时分,艾青和他的马车已不见踪影,想起了艾青《诗论》中的话:“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真、善、美。”
然后,我把黎明之前长长的一段时间,留给了回想,回溯时光,捡拾起那些少小往事。太久的往事会变得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太美的往事会缠绵在心灵,若藤若蔓。
我第一次见到艾青的名字,是在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本上。上面有一首他的诗——《春姑娘》。诗的大意是春姑娘来了,在她挽着的柳筐里,装了很多东西,有红的花、绿的草……老师带我们朗读,然后讲解。我举手说:“春姑娘的柳筐里少了一种花,崇明的油菜花。老师你能不能给艾青提个建议?”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却走到我的座位旁,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没有思考,没有想象力,就不会有这种想法,这是了不起的!但我找不到艾青,徐刚还小,以后或许有机会遇见艾青,当面告诉他。”教室里一片肃静。
自此,我记住了“艾青”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一个农家童子被一首诗、一个诗人的名字所感动,朦朦胧胧地看见了在极远处悬着的一点微光,悠悠地闪烁,使人前行,生出清澈的梦想。所有的梦想都面临着两种可能:一种是梦着梦着就梦不下去了,中断了;第二种是会有一连串看似偶然的相遇和碰撞,促使梦想延续。
自从《春姑娘》之后,更多的诗人和他们的作品相继出现:六年级的语文课本上有袁鹰的《时光老人的礼物》;在三乐中学读初中时,一个小小的阅览室里,我读到了1959年11月号《人民文学》上郭小川的《望星空》……我如醉如痴地读着、背着,为同学们朗诵,我渐渐地看见了诗的天空,是诗人优美或者惆怅的想象的天空,我因为感动而深陷其中,不知今夕何夕。这些陌生的人和诗,拨动着我梦想中幽微的光,并让它更加明亮。我甚至觉得远方有招手者,那是诗还是诗人?看不清,未识者也。
暗夜,青灯黄卷引领我在月光之下,去寻找我梦想中的幽微之光,那是夜行的路。我学会了跋涉和忍耐,在路边的草丛中舔自己身上的伤口,用芦苇在大地上写我的梦,写艾青的《火把》,从一朵云穿到了另一朵云中。寻夜宿处时,到了未名湖畔,与散步的王瑶先生相遇,听完教诲,不觉曙色已现,未名湖周边的树林里,有百灵鸟的鸣声传来……
就这样到了北京。
1976年的一个冬夜,北风呼号,《人民文学》的诗歌编辑杨兆祥大哥说:“走,我带你去看艾青。”那时艾青已从新疆返京,暂住史家胡同的一个大杂院。在一个小客厅里,艾青微笑着和我握手。我终于看见艾青了,我真的和艾青相遇了!他的手好大,好温暖,好有力。他的夫人高瑛大姐也陪伴在侧。艾青不让我叫“先生”,也不让叫“老师”,还不让叫“艾老”。他喜欢“老艾”这个称谓:“它亲切,习惯了,杨兆祥和兵团的孩子们都这么叫的。”然后是聊家常,我说起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上的《春姑娘》、崇明的油菜花以及语文老师的话。艾青和高瑛都乐了。艾青说:“你的那位老师是好老师,他保护了一个孩子的想象力。”意犹未尽,他特别强调了小学、中学语文老师的重要性:“几乎在所有方面,他们都是心灵的塑造者,比如情趣、道德、思维、想象力以及对美的欣赏和理解,等等。”他还说:“见不见艾青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了一个孩子诗的梦想,这是个了不得的梦想,触摸到了文学的金字塔,它和诗性的中华民族精神联结了。”高瑛大姐说:“艾青很少有这样的谈兴,他今晚高兴了。”
告辞时,艾青坚持要一起出门,说是要上厕所,他的住处没有厕所,公共厕所在马路对面。我扶着他,他不让,只是有力地握着我的手。出门,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新月如钩,他挥手让我们走:“徐刚,你有空就来!”从此,我就成了艾青家的常客。
当其时也,艾青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期,每有新作,我和杨兆祥,还有周明,总是先睹为快者。长诗如《光的赞歌》等,给《人民文学》,他们有版面;短诗则归《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除了索稿,更多的时候是聊天。我们在艾青家或是附近的馆子吃饭,艾青牙齿不好,他爱吃“炖得烂烂的肉”。其间,艾青又搬往北纬饭店暂住,离我寄居的华仁路31号只一箭之遥。那时,《光明日报》《诗刊》的社址均在附近,艾青的住处便成了一众诗人的聚集地,那是诗的聚集、语言的聚集、激情的聚集。这样的聚集又是如此纯净:只是为了看望艾青,只是因为对诗的热爱。那热烈的话语声,是“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声音。
北纬饭店艾青住所的常客有邹荻帆、蔡其矫、周良沛、孙静轩、韩作荣和我,北京工人文化宫的一些业余作者,还有外省来京的诗人如胡昭等。当时议论最多的是《光的赞歌》。邹荻帆说:“文学界最近流行一句话——‘艾青回来了’!”还有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道:“山野的篝火是美的/港湾的灯塔是美的/夏夜的繁星是美的/庆祝胜利的焰火是美的/一切的美都和光在一起/……”房间里掌声响起,以茶代酒,为艾青干杯。艾青以他迷人的微笑注视着诗友们,连声道谢。孙静轩平时斯文,真的激动了便如发疯一般:“让我们坐在艾青的三轮马车上,奔驰吧!”诗人们尽兴而归时,已是月上西天,艾青送大家出门,高瑛大姐笑着说:“一群可爱的疯子!”
艾青从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写诗,但他曾告诫我:“徐刚,你要梳梳头。”那时鄙人还没有来得及秃顶,是一头乱发,无风时在头顶趴窝,有风时四散飞扬。我大概没有听艾青的话,头发依旧乱七八糟。有一次他看了我写的《核桃·珠贝与鱼化石——艾青剪影》后,笑眯眯地说:“看来,一个人的文字与他的头发关系不大。”这是艾青唯一一次提到我的文字。
1983年3月27日,艾青生日。高瑛大姐说:“艾青不喜欢过生日做寿,你过来吃个便饭,陪陪他就行了。”我从同事那里得知,长安街西侧有个不小的花店,于是下班后去了一趟。店里有一株海棠,两米多高,已开的花洁白热烈,未开的蓓蕾争先恐后,正等着我呐。海棠售价65元,店主是个小老头:“正宗的西府海棠,你偷着乐吧!”不觉想起了林黛玉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我把钱付了,请老板把海棠移置一角,照看稳妥。
次日下班后,我匆匆赶到花店,捧起花盆就往丰收胡同21号赶去。花盆很沉,海棠树来回摇曳,时有花瓣落在行人身上,一个梳着辫子的漂亮姑娘把花瓣捧在手心,说:“太美了,谢谢你!”途中,我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路牙子上歇口气。路过的人都来围观,有识者称:“西府海棠,难得!”想起了小老头店主,觉得他甚是可爱。
捧进艾青院门,高瑛大姐说:“徐刚捧了棵大树!”艾青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海棠。因为一路奔波,还没有平静下来的海棠,花枝乱颤地面对着艾青的微笑,艾青说:“她也笑容满面。”
借着这棵活生生的海棠,艾青说起了真、善、美:“首先,这海棠是真的,它不是塑料花,这是真的第一要义——展现在眼前的事物是真实的存在。其次,送这棵海棠树的人是真的,而且有真性情,为什么送给我而没有送到隔壁院呢?植物离人类生活最近,帮助最大,它是善的、美的。”
艾青旧居拆迁,新居落成,又一次搬家时,院子里的花卉要送走一些,高瑛大姐后来告诉我,艾青大声喊着:“不要把徐刚送人!”
记得那一次在丰收胡同的告别,多少有点凄凉,冷月斜照,灯影昏黄,我说:“老艾,你该休息了。”艾青把握着的手松开说:“你要常来。”我让艾青回家,他不回。“你走了我就回。”回头,艾青还在院门口站着;再回头,那影子模糊了。
北京站的钟声敲了十下,我走在依然车水马龙的北京,我感受着我的富足,我富足是因为我的内心珍藏着艾青的三轮马车。那纯金在我心里发光,我的眼前便有光,没有路灯的小巷也金碧辉煌。
在我的案头,也总有一种声音鞭策我寂寞地写作并前行:“存在于诗里的美是通过诗人的情感所表达出来的、人类向上精神的一种闪灼。这种闪灼犹如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犹如用凿与斧打击在岩石上所迸射的火花。”“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摈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
我该做点什么呢?谁也没有要求我做什么。时下各种“诗体”正大行其道。但我想奔跑,举起艾青的诗和《诗论》,让它们像旗帜一样飘扬,飘扬于中国诗歌的高地上,让真、善、美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看那“宽阔的笑”。
(作者:徐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