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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1日 星期五

    海魂衫(小说)

    作者:老藤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1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我站在狮子口雄狮铜雕下,听着听着就流泪了,歌里唱道: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这个情景在遥远的63团霍尔果斯河畔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们亲手修建了九座水库,有了水库,船、鸥鸟和波涛这些与水兵相伴的东西都有了。我多想对田梅说,首长,您的嘱咐我没忘,三十一个水兵,因病减员三名,其他人都好好的,没一个当逃兵,海魂衫可以作证。

      63团在上个世纪60年代曾经有过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幸福农场,因为这个缘故,后来人们提到63团时往往团场连用,这种称呼也得到了上级认可,并用在了红头文件里。这些年,兵团重视“文化润疆”,63团顺势而为,把团场史馆建设摆上了位置,我受命收集馆陈文物,和同事甜甜兴致勃勃到七连来“淘宝”。

      早就听说七连“宝贝”最多的是金学增,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支边老兵,据说他家里的剪报本摞起来直顶天棚。金学增剃寸头,眉梢下弯,嘴角上翘,面庞看上去像个微信笑脸表情。走进金学增家,仿佛来到博物馆的储藏室,锦旗、镶框的图片、老式军用水壶、抗美援朝的搪瓷缸子等老物件塞满了一屋子,我注意到东西两面墙壁上还挂着淘汰的马具、黑色的蓑衣和哈萨克族人打草的钐镰。在听了我对他收藏品的夸赞之后,老金谦虚地说:“我这算啥,满屋子东西不如苏少楠一件海魂衫。”

      “海魂衫?”我莫名其妙。

      “海魂衫可是老苏的护心肉哩,有火龙单之称。”老孙看出了我的怀疑,又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过火龙单的民间传说,那不过是穷人骗财主的把戏。“世上哪有什么火龙单。”我笑着说。

      老金正色道:“我不是说瞎话的人,那件海魂衫救了老苏半条命。”

      “怎么是半条命?”

      “没有海魂衫,发高烧的老苏虽说死不了,但肯定会扒层皮,落下大毛病。”

      “您讲讲这里面的故事好吗?”海魂衫引起了我的兴趣,凭直觉我估摸这里有故事。

      “我讲的不一定准成,怕驴唇不对马嘴,你去听他本人说多好。”老金是个认真得有些刻板的人,从不人云亦云,说话办事喜欢在报纸上找根据。

      苏少楠的情况我听说过一些,知道他是山东海阳人,60年代初从部队转业来63团支边。我决定去拜访苏少楠。老金提醒我:“老苏这人属葫芦的,什么事都装在肚子里,想打开他的葫芦嘴,要有敲门砖。”

      “什么敲门砖?”

      老金神秘说:“当然是音乐呀,老苏喜欢音乐,听到他喜欢的曲子就手舞足蹈,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往外倒。”老金说当年没看出老苏有音乐天赋,退休后却拉起战友搞了个水兵乐团,像模像样到处演出,而水兵乐团的保留曲目是那两个之夜。

      “哪两个之夜?”我有点糊涂。

      “《草原之夜》和《军港之夜》嘛,63团喜欢跳广场舞的人都知道。”

      告别老金,我特意去街边商店买了《草原之夜》CD光盘,然后和甜甜一起来拜访苏少楠。老苏家在团直家属区一楼,窗下的小院里种满了波斯菊。屋门虚掩着,听到敲门,苏大娘推开门把我们让到屋内。老苏从沙发上站起身:“欢迎你们!”大概是耳背的原因,老苏嗓门很大,像是喊口令。

      老苏中等身材,不胖,脸和脖子上的皱纹像勒痕一样明显。我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本旧相册,是上世纪80年代那种带玻璃纸的老相册,刚才两位老人一定在为我们挑选可以馆陈的老照片。握过手,在沙发上坐下,没待我说明来意,老苏就先把海魂衫的事封了口:“我支持团场建馆,家里物件你相中什么尽管拿,包括这相册里的老照片,至于电话里说的那件海魂衫,对不起,免谈。”

      我便没有与老苏讨论海魂衫,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必须迂回。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光盘双手递给老苏,说来时在路边店看到有这张CD,知道这是水兵乐团保留曲目,就顺手买了一张。老苏接过去一看,眉心顿时舒展开来,将光盘亮给老伴看。

      “苏老是什么时候来新疆的?”

      “我是1964年3月部队集体转业来的。当时我在北海舰队某训练基地当少尉排长,基地31名水兵响应国家号召转业到新疆屯垦戍边,我奉命来了就落地生根,没回去。”

      “组织要求您留下的?”

      “不是。本来我没作留下的打算,在火车上还举棋不定呢,到了目的地感觉就像到了天边,满眼尽是沙丘,住地窝子、羊圈、苇子窝棚,吃棒子面,艰苦程度超出想象,31个战友眼巴巴看着我呢,我怎么忍心把他们撇下独自走人?要苦一块苦,心一横就留下了。”

      苏大娘插话:“这只是一个理由,还有个理由你没说。”

      老苏佯装没听见,接着说下去:“那时候63团叫幸福农场,在火车上战友们听说去幸福农场,个个心里欢喜着呢,幸福农场肯定幸福呀。到了伊犁还好,等到了幸福农场所在的边境一看,就像掉进冰窟窿立马来了个透心凉,幸福农场不幸福啊!这地方冬天冻死人,夏天蚊子叮死人,平沙建水库累死人,想象中的幸福成了云彩里蒙着面纱的姑娘,看不清啥模样。当然啦,苦归苦,却没一个人后悔,我们都觉得值,因为我们是为了让可克达拉改变模样而来的,现在看,幸福农场是真幸福了。”

      “幸福是奋斗的回报。”

      老苏微微笑了笑说:“我留下后,先后在一连、七连、九连当过连长,主要任务是带人修水库,我们为幸福农场修了九个水库。”

      “九个水库可不是个小工程,”我说,“这些水库我都去过,现在成了网红打卡地。”

      “农业靠水,没有水改造不了戈壁滩,九个水库就像天上下凡来的九个仙女,滋润着63团。”

      苏大妈“噗嗤”一声笑了,道:“我们老苏心眼儿实,总是仙女长仙女短挂在嘴上,他这辈子就信仙女的话。”

      “谁说的有道理我信谁,你有些话我也很当回事。”老苏并不恼,看来老两口平时就喜欢说笑。

      “大娘说的仙女是谁呀?”甜甜对仙女特感兴趣。

      “她说的是田梅,”老苏朝老伴努努嘴,“那年我们出发前那个晚上,田梅同志对我说了几句话,正是这些话让我下定了留在边疆的决心。”

      我问:“田梅同志是您的领导?”

      “田梅是海军基地俱乐部干部,一位女中尉,在欢送我们出发的联欢会上,她唱了一首《草原之夜》,那是我这辈子听的最好听的歌。”

      我心里一喜,看来迂回谈话效果不错,老苏自己讲出了第一支歌。

      “我和田梅不熟,老伴叫她仙女也不为过,因为我们一生只见过一面。田梅模样很像一个叫田华的电影演员,说不定她们真有亲属关系呢。”

      “田华是很多影迷心目中的偶像,如此看来,田梅应该很漂亮。”

      “漂亮自不必说,关键是嗓子好,有磁性,听了她唱的歌,战友们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可克达拉草原上。”

      “《草原之夜》有东方小夜曲之称,属于世界名曲,您老在音乐欣赏上挺有品位。”我的话没有恭维的成分。

      “他哪里懂什么音乐,总共就熟悉两支歌。”一旁的苏大娘掩嘴笑起来。苏大娘也是山东海阳人,说话依然带着胶东口音,听起来特朴实。

      老苏没有受老伴误导,依然按自己的逻辑往下讲:“田梅唱完了,我这个领队不能没有表示呀,就大着胆子走上舞台,把上衣兜里别着的一支英雄钢笔送给她,感谢她的演出慰问。我在舞台上立正、敬礼,大声说报告中尉同志,我代表31名支边水兵感谢您甜美的歌声,请收下老兵这点小小的心意。”

      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老金的介绍有点失真,依老苏当时的举动看,他绝不是个属葫芦的木讷之人,那个年代英雄牌钢笔不是低档礼物,在事先没有准备鲜花的情况下,能急中生智拔出自己的钢笔上台献礼,这是一个勇敢而又大胆的举动,也说明田梅的歌确实打动了他。

      “她收下了?这样的事情一般需要彩排,如果晚会没有安排,如此冒失会让人不知所措。”我有些担心,任何晚会都有程序,连串联词都会事先拟好,不允许独出心裁去随意发挥。

      “田梅还我一个军礼,她的军礼非常标准,55式海军军装特合体,敬礼时我发现,原来她个子和我一般高。她接过钢笔看了看,在全场数百人的注视下说,英雄军人赠英雄钢笔,这件珍贵的礼物我收下,我要用这支笔为你们写歌、写战友们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歌!她的话激起台下浪涛般的掌声。台下有人带头高呼:向支边战友学习!向支边老兵致敬!会场像打了胜仗一样欢腾起来。”

      “晚会结束后回到宿舍,我还沉浸在田梅的歌声里,熄灯号吹响前,基地宣传干事来找我,让我马上到政治处去一趟。我跟宣传干事来到政治处,没想到接见我的是田梅。田梅微笑着与我握手,然后拿出那支英雄牌钢笔,说她注意到了,这支笔已经吸满了墨水,应该是我正使用的笔,她很感动,为此要回赠我一件礼物。说完,就把一件叠好的海魂衫双手递给我。这是一件崭新的海魂衫。当时国家困难,配发规定严格,我们虽然也发过,但大都穿破了。我道了谢,正要接过来,田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等一下,她拧下笔帽,用那支英雄牌钢笔在海魂衫左前胸有白道的地方,工工整整写下了田梅两个字,接着写下了时间。就是在那一刻,我记住了田梅这个名字。”

      田梅的思维够前卫,我想,现在明星都喜欢在T恤上签名,殊不知田梅在50多年前就这样签了。

      “我接过海魂衫,左手托着它,右手敬了个军礼,这件礼物太重要了,我感到手里托的海魂衫像铠甲一样重,以至于我的手竟然哆嗦起来。”

      “50多年了,一回也没舍得穿,传家宝一样供着呢。”苏大娘指了指墙边一个衣橱说。我随着苏大娘的手势望过去,这是一个古铜色老式硬木衣橱,一侧是立门,另一侧分上下两节,下节是五斗橱,上节是两层隔断,带有玻璃拉门。最上层隔断里摆着个军用黄书包。“看见了吧,黄书包里装的就是那件海魂衫。”

      我没有马上起身去看,那样做有些不礼貌,主人视为传家宝的珍贵之物,本人拿来看才好。

      “海魂衫固然珍贵,可田梅的话更珍贵,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她说,苏少楠同志,你是水兵,到了新疆一定做足水的文章,有了水,就会像歌里唱的那样,戈壁沙漠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

      “这是《我们新疆好地方》中的歌词。”甜甜脱口说道。

      “田梅又说,新疆多红柳,希望你像红柳一样扎根边疆,和战友们一道让可克达拉彻底改变模样。她知道我们去的四师就在可克达拉,也就是《草原之夜》里唱的那个地方。田梅能专门送我海魂衫,我特别感动,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心脏像给足了油的马达加速狂跳。我是去送战友的,完成任务后还要回基地,田梅同志显然不知道这一点。我敬了个军礼,在离开时,田梅忽然又缀了一句:苏少楠同志,无论多么艰苦,都应该牢记水兵身份,保持水兵本色,不能当逃兵。”

      “就是这句话影响了您?”

      “是的,军人怎么能当逃兵?”老苏指着老伴儿说,老伴儿更不希望我当逃兵,第二年就从家乡赶了过来,我们一家人成了霍尔果斯河边一棵老干多枝的红柳。”

      “敬佩!”我竖起拇指道,“这位田梅同志不像文艺工作者,更像个合格的政委或指导员,你们后来见过面吗?”

      “没有,那个时候回一趟内地不容易,要坐七八天的车,我们也没有通过信。”

      “八三年你不是回过一次老家吗?”苏大娘快言快语,“从烟台跨海去了旅顺,结果人没见到,只带了盒磁带回来。”

      “这话不假,八三年父亲病故,我请了半个月假,事后去了趟旅顺。我是水兵,对军港感情深啊。当然,要是能在基地见到田梅就更好了,我可以告诉她,我没当逃兵,我和老伴以及三个儿子都成了边疆的红柳。我没有找到田梅,几十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田梅早就离开部队了。我在旅顺军港的狮子口溜达,忽然听到了景区音响里传来似曾相识的歌声,我觉得唱歌的人就是田梅,问摊主这是什么歌,摊主说是《军港之夜》。我就花10块钱买了一盒磁带回来,经常放给战友们听。”

      两支曲子都由老苏本人说出来了,我觉得老苏不仅健谈,而且是个很懂感情的人。我问他:“您这些经历是不是从来不对战友们讲,比如老金,和你一个车皮来的,却不了解这些有趣的事。”

      “我是排长他们是兵,好饭好菜可以官兵一致,私事隐情不能分享,否则他们会嫉妒死我,兵就没法带了。”我明白了,老苏的葫芦嘴不是对谁都打开。老苏说:“当然,有时候也可以透露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起作用。比如修第四个水库时,有的战友‘草鸡’了,说连长你怎么总领着我们修水库,人家其他连队都没咱这么累。我说其他连队支边前是啥军种?咱们是啥军种?咱们是海军,是水兵,水兵能离开水吗?有位首长告诉我,你是水兵,到了新疆一定要做足水的文章。他们问这首长是谁,我说是田梅,就是当年在欢送晚会上唱《草原之夜》那个女军官。大家听后就不再议论了。现在,63团9个水库成了我们这批老兵的骄傲。”

      “9个水库现在成聚宝盆了,种水稻、养鱼、养河蟹,还有养小龙虾的,因为有水,63团变成了塞外江南,还真得感谢那位姓田的仙女,没有她说话,老苏不会带人拼死拼活修水库。”苏大娘喜欢插话,而且总是插得恰到好处。

      “其实,9个水库在我心里比不了一件海魂衫。”说完,老苏起身走到衣橱前,拿起黄书包回到沙发坐下,小心地打开,从中抽出那件叠得整齐的海魂衫。我和甜甜起身仔细看后,发现这件海魂衫从来没穿过,依然保持崭新的样子,田梅的钢笔字还清晰可认,名字下面写着1964.3.23。

      “这就是被老战友们称为火龙单的海魂衫?看样子好像没穿过。”

      “这事我来说吧。”苏大娘看着老苏问:“我来说中吗?”

      “中,你又不是没说过,上次记者来采访不就是你说的嘛。”老苏很大度,老两口配合也默契。

      “七四年冬天修水库,老苏病倒了,发高烧,在工棚里裹着被子还喊冷。当时没车,有车也没公路,师部在可克达拉,那里才有像样的医院。老苏烧糊涂了,闭着眼睛说胡话,让人去拿火龙单来,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火龙单是何物。有人跑到工地食堂叫我,说连长烧得说胡话,嚷着要拿火龙单。我一听就想到了这件海魂衫,因为老苏在家里对我和孩子说过,这件海魂衫是抗冷防热的火龙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穿。我就骑了通讯员的自行车急急忙忙回家背起黄书包往工地返。那次是我命大,戈壁滩上有只狼不远不近跟随我,狼很狡猾,应该是把我背的黄书包当成了匣子枪,所以没敢上来。我赶回工地,把海魂衫拿给老苏看,说火龙单来了,你穿上吧。老苏看到海魂衫立马就不说胡话了,一把拽过去覆在胸口,不一会儿就入睡了,睡了一天一夜,烧退了,从那天起这件海魂衫出了名,有了火龙单一说。是不是老苏?”

      “我哪里记得清,”老苏说,“当时我都烧糊涂了,打摆子。”

      我忍不住插话道:“人在性命攸关之时想到的东西,往往最为重要。”

      “当时我昏昏沉沉做了个梦,那个梦太吓人了,梦到我们的鱼雷艇在海上撞了冰山,船舱已经进水,我们一个个成了落汤鸡,海水那个凉啊,像锥子刺你的骨缝。鱼雷艇眼看要沉,艇长下令弃艇,官兵们都穿上了救生衣,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救生衣,这时田梅出现了,穿着55式军装的田梅浮在空中对我说:苏少楠同志,我给你的海魂衫呢?快穿上它,那是你的救生衣啊!我平时对家人开玩笑说这件海魂衫像火龙单,冷热都不怕,结果就在昏迷中喊出了火龙单这个绰号。老伴最懂我,回去取来救了急。”

      “人家卫生员说了,是海魂衫让躁动的你安静了下来,从阎王爷那里溜达一圈儿回来了。要是没有海魂衫让你入睡,轻则烧成肺炎,重则烧坏了脑子,那就彻底残废了。”

      “这话不虚,附近兄弟团有个湖南老兵,冬天在霍尔果斯河打苇子感冒发烧,没及时治疗,结果把脑子烧坏了,半夜三更独自在马路上踢正步。”老苏记忆很好,兄弟团的奇闻轶事还记得住。

      海魂衫对老苏的重要性无须再问,如果说《草原之夜》对老苏的诱惑有诗和远方的意味,那么《军港之夜》又因为什么让他魂牵梦萦呢?我说:“您对《草原之夜》情有独钟不难理解,因为可克达拉就在你们四师,加上当年又是田梅所唱,所以您把它作为水兵乐团保留曲目,那首《军港之夜》为什么会那么打动您呢?”

      苏大娘起身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盘现在已经不多见的盒带递给我。我起身接过来,盒带保存尚好,划痕不多,歌星苏小明的青春照略显青涩,当年一曲《军港之夜》让这位女歌手红遍大江南北。

      “每一个水兵都会被这首歌打动的,”老苏说,“我是个水兵,尽管在这里屯垦戍边,可水兵的身份不会忘,这是当年田梅嘱咐过的。”

      “这首歌都让您想到了什么?”

      “我从来不认为这首歌是歌星唱的,在旅顺狮子口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肯定这是田梅的声音,那是一种略带沙哑、软如丝、硬比瓷的声音,入耳不忘,这歌声让我理解了什么叫销魂。我觉得这就是田梅用那支钢笔写成的歌,她没有食言,而且还亲自唱了出来,录成了磁带。我站在狮子口雄狮铜雕下,听着听着就流泪了,歌里唱道: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这个情景在遥远的63团霍尔果斯河畔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们亲手修建了九座水库,有了水库,船、鸥鸟和波涛这些与水兵相伴的东西都有了。我多想对田梅说,首长,您的嘱咐我没忘,三十一个水兵,因病减员三名,其他人都好好的,没一个当逃兵,海魂衫可以作证。”

      “你们确实在瀚海上打了胜仗,”我不由得赞叹说,“部队不会忘记你们。”

      “英雄的部队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战士,”说到这里,老苏眼里忽然闪出两道亮光:“我给你说件事啊,战友们都羡慕我那件海魂衫,他们做梦也想有一件,街面上虽能买到,可都不是制式的,是仿制品。几个退伍老兵商量了一下,就给部队首长写了封信,信中汇报五十多年来屯垦戍边的成绩,然后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能拥有一件制式海魂衫,他们已是暮年,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想穿着海魂衫走,以表达一个水兵对大海不尽的眷恋。”

      “我知道这件事,首长很重视,还派了部队文艺工作者来慰问过你们。”

      “那当然,关键是首长带来了海魂衫,这是老兵们最想得到的礼物。”

      “我可以看看那件新的海魂衫吗?”我想,既然田梅签名版的海魂衫拿不到,馆陈这件新品也不错,可以写个背景说明附在展柜里,那将是团场史馆一大亮点。

      老苏摇摇头道:“收到这件海魂衫当天晚上,我就把它郑重地送给了儿子。”

      “送给了儿子?”甜甜睁大眼睛,露出诧异的神情。我和甜甜都知道老苏的儿子也在63团工作。

      “我都是黄沙埋到脖子的人了,再活又能活几年?可是,我们这些老水兵不在了,我们的使命还在,我们的儿孙还在,海魂衫要一代代传下去,我就把那件海魂衫给了儿子,我也学着田梅那样,在海魂衫左胸口上写下了苏少楠和2014.8.21的字样。”

      我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

      苏大娘说:“儿子也学他爸的样子,把那件海魂衫当宝贝一样供着呢。”

      这一刻我明白了,最好的馆陈,永远在人的心里。

      (作者:老藤,系辽宁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刀兵过》《北地》《北障》《铜行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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