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从1979年开始写动物文学,40余年来他在动物与人类的关系思考、动物主体性勘探、动物叙事艺术创新等方面持之以恒地展开探索。沈石溪写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名篇,在为广大少年儿童打开动物世界视窗、增进以文学路径体验动物生活、与辽阔的动物王国建立对象性活动等方面做出了贡献。沈石溪也在努力扩容他的动物书写对象,他写了六百多万字的动物小说,涉及的动物有六七十种。他的新作《海豚之歌》开始向海洋动物书写发力,并在艺术表达上努力实现新的突破。
沈石溪曾说过:“人类文化和社会文明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更新,但生命中残酷竞争、顽强生存和追求辉煌的精神内核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这一坚定的人文精神理念是沈石溪“看见”动物精神主体的思想基石。沈石溪的动物写作始终贯穿着人与动物的深度对话,他曾尝试基于不同叙事立场,让人与动物保持多样化距离去构建动物的文学世界,他的写作既是文学创作,更是发现动物的科学之旅,人文与自然在他的动物小说中实现了完美的统一。《海豚之歌》承续了他既有的创作经验并实现了大胆的融合创新。
《海豚之歌》特别的创新在于,沈石溪开始突破时间对个体生命的束缚而建构一种大生命观。他为这本书定位的价值理念是“生命不息,自我挑战不止”,他用“生命循环”的叙事方式写出一个传承发展着的海豚生命主体,他写的不是个体的海豚,而是主体的海豚,他写的是海豚的精神生命,“不息”与“挑战”是它的灵魂。小说由“半脸海豚、勇者海豚、演员海豚”三部分构成一曲浩荡的海豚生命之歌。每一部分的海豚主人公都叫“红背鳍”,因其背鳍顶端的边缘有一条隆起的呈紫红色的褶皱而得名,这个极为罕见的生理特征使红背鳍极具辨识度与标识性,也注定了它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宽吻海豚,在沈石溪笔下会连续演绎它们精彩的一生。
从“开篇”开始,作品中一共出现了四只红背鳍,这是四代生命。正文主体主要叙写了后面三代。每一代的命运遭际与生活轨迹都大相径庭,但它们都在自我的生命世界里坚实地走过并留下深刻的印痕。生命的本质就是创造并发展自我,这既是个体终其一生要完成的使命,但更是超越狭隘的个体生命观而通过种族的有力延续而实现的生命宏愿。《海豚之歌》提纯了“代”的概念,更加强化每一代海豚独立完整的自我奋斗经历,然后以作为精神存在的“红背鳍”为线索统领整个故事。作者创造的是一种将“历时”的递进与“共时”的并列高度融为一体的艺术效果。“半脸海豚、勇者海豚、演员海豚”是三代海豚递次上演的故事,它们有血缘关系,这里有时间逻辑。但三只海豚各自都是生命的强者,它们的故事不分薄厚轻重,以并列的共时形态呈现独立价值,这里有超越时间的艺术的逻辑、精神的逻辑。通过几重审美效应的叠加放大,沈石溪突破了动物单一主体性的表达局限,呈现了复数的动物与系统的生命观,打通“生命不息”写出了生命的本质。
为儿童文学注入更深沉的“历史感”,引导孩子以多样“视界”看取“世界”,这是沈石溪在《海豚之歌》中持有的更自觉的意识。作为生命,动物与人一样,他们都是历史的传承物,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历史”是赋予我们生命重量、确认我们存在过与存在着的最关键的东西。生命不是孤立的,是由历史支持与丰富着的集合体。几代红背鳍除了共同拥有着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外,它们种族记忆中永远不灭的一簇光亮是与人类的情感联系。这束光拯救了几代红背鳍,也与它们对人类的拯救互为主体。写出人类与动物关系的本质,这是沈石溪动物写作的价值旨归。
《海豚之歌》实现了叙事视角的娴熟调度,这在儿童文学叙事传统中不常见。三重叙事视角渐次使用,细剖沈石溪的动机,这绝不是形式层面的一种花样。“半脸海豚”是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的,它讲述了“我”——一个丑海豚励志成长的故事。这是贴近儿童自我的一种内视角叙事,一种敞开自我与检视自我的叙事思路。“勇者海豚”以第二人称“你”叙事,儿童读者开始从自我走出,凝视临近的、对面的主体,观察并讲述另一个强者的故事,这是一种聚焦的转移。“演员海豚”以第三人称“它”叙事,儿童读者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开始像上帝视角一样,鸟瞰与环顾整个世界,更多的“它”的故事进入他们的人生。我们发现,沈石溪在用视角变幻隐喻成长的规律,他智慧地将儿童读者带入海豚的成长蝶变,完成每一板块的阅读本身即意味着一种成长,意味着适应一种新的讲故事的视角,获得一种新的看世界的能力。这其中的良苦用心是沈石溪多年来艺术经验的结晶。
《海豚之歌》是又一曲生命赞歌,在动物文学创作的艺术人生道路上,沈石溪同样是“生命不息,自我挑战不止”。
(作者:李利芳,系兰州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