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戏曲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诞辰120周年。作为20世纪我国戏曲界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中国古典昆剧向现代昆剧转型过程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俞振飞究竟为中国昆剧作出了哪些贡献呢?
壹 在他身上洋溢着戏曲表演艺术家的人格风采
余生也晚,与俞振飞先生生前交集仅有两次,一次是听他的学术讲座,一次是看他的舞台演出。
1983年秋天,我在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进修,系主任陈多老师邀请俞振飞先生为我们那个进修班做学术讲座。因为消息提前传开了,要求旁听的班级很多,于是从原定的红楼教室转移到当时的实验剧场——今日的端钧剧场。陪同俞振飞先生来做讲座的是他当年风华正茂的弟子蔡正仁。当时俞振飞81岁,蔡正仁42岁——可巧蔡正仁今年也是81岁。那次讲座距今将近40年了,俞振飞先生仙逝也已将近30年,当年我对昆剧茫然无知,俞振飞讲了什么,已全无记忆。但是,俞振飞身上洋溢出来的精致的文人士大夫气质和戏曲表演艺术家的人格风采却历历在目、历久弥新。那时的蔡正仁,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俞振飞身后,颇像传统戏里的书童。俞振飞越是潇洒,蔡正仁越显得规矩;蔡正仁越是规矩,俞振飞越显得潇洒。俞振飞每每讲到精妙之处,便示意蔡正仁做表演示范,蔡正仁的表演示范也是中规中矩,丝毫不敢随兴发挥。我印象最深的是俞振飞收场时亲自示范的那一声笑,那笑声之清朗、之悠长、之美妙,那笑声之儒雅、之自如、之放纵,直至今日,我再没听到比俞振飞那一声笑笑得更艺术的戏曲演员。也正是俞振飞那一声笑,种下了我对昆剧,尤其对昆剧小生表演的最初认知——典雅的、精致的中国传统表演艺术。
我唯一看到的一次俞振飞先生的现场演出,是他上妆表演的《太白醉写》。时间大约是80年代末,其时,俞振飞已经需要人扶着上台,但他仍然努力完成下跪的表演,跪下后需要由人扶着才能站起来。记忆中俞振飞的那场表演,可谓老态龙钟、老眼昏花,但那恰恰正是大诗人李白酒后失态、目空一切的传神表演。俞振飞先生令观者信服的是唯有昆剧、唯有他俞振飞方能挥洒出大诗人李白的狂放不羁与仙风道骨。许多年以后,我又一次通过当年的录像重睹了俞振飞先生的那一场表演,随着我对昆剧艺术认知的逐步增加,以及个人生命年龄增长,对俞振飞先生诠释的诗人李白更加敬佩。李白之于俞振飞,俞振飞之于李白,真的是难分彼此、合二为一了。
贰 他推动昆曲走进现代剧场,成为高雅艺术
当我们与一位杰出艺术家同处一个时代时,所能感受到的可能更多的是他或她微观的、具体的成就;随着时代推移,艺术家的个体生命渐渐没入历史,再经过一段时间沉淀之后回顾其生平,或许会更多地看到他或她对于一个时代所作出的宏观的、整体性的贡献。
我们今天说昆剧是高雅艺术,但在20世纪上半叶,它曾一度只能在民间草台演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昆剧传字辈演员成长并登台的时节。然而,传字辈却是极其怀才不遇的一代昆剧演员。他们在传习所学习的是正宗典雅的文人昆曲,可当他们走出传习所、走向社会舞台时,属于传统的厅堂文人雅会式的昆曲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昆剧传字辈演员们不得不面对的,是一个西式镜框式舞台的现代化剧场时代,是京剧代之而起的繁花似锦的黄金时代,是话剧的写实美学和地方戏曲的生意盎然的时代。那个时候,传字辈演员已经很少在城市的正规剧场演出了,他们当中有的甚至已经改行,或者给京剧和地方戏演员当教师。此种情形下,原为票友的俞振飞毅然“下海”,他凭借自己精湛的昆剧表演艺术积累和在演艺界巨大的舆论影响力,通过与当时京剧界“顶流”明星如程砚秋、梅兰芳等同台合演,不断促进昆剧与其他剧种的互鉴融合,并在一定程度上,为当时处于艰难生存境地、苦苦坚守的昆剧提振了士气、提升了品格。他凭着个人的号召力,身体力行地推动昆剧在20世纪新型的镜框式舞台现代化剧场的演出,令凋敝的昆曲表演重回雅部,重新成为当时文人雅士与新型知识分子精英所欣赏的舞台表演艺术。这也使得昆剧没有被剧场艺术的新宠如话剧、京剧、女子越剧,以及新中国建立前后大量强势崛起的地方戏曲,如豫剧、评剧、晋剧、越剧、粤剧、黄梅戏,上海的淮剧、沪剧、滑稽戏等,排挤到城市与剧场的边缘。
俞振飞先生在昆剧艺术方面的高深造诣和广泛影响,在全国戏曲界享有声望,他借助自己的名望影响,通过书信、建言等方式,推动了国家层面对昆剧的保护与扶持。在俞振飞等著名人士的积极建言下,1985年文化部成立了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俞振飞担任主任。1978年,在原上海市戏曲学校京昆实验剧团基础上成立了独立建制的上海昆剧团,俞振飞担任首任团长。一度,俞振飞身兼上海京剧院院长、上海昆剧团团长、上海市戏曲学校校长、全国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主任,其对昆剧保护、传承与创新、发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叁 他在昆剧表演艺术领域守正创新,用昆曲之美滋养了几代戏曲小生演员
今年,上海将为多位活跃于20世纪的戏曲表演艺术家举办纪念活动:昆剧俞振飞诞辰120周年,淮剧筱文艳、越剧袁雪芬、沪剧王盘声诞辰100周年等。我在纪念筱文艳诞辰100周年的文章中把她喻为淮剧的“元神”,这里“元神”的含义是指那些代表性艺术家在带领其所在剧种经历了20世纪上半叶城市化、剧场化的变革后,同时也成为那个剧种艺术风格与审美气质的奠定者。他们的代表性作品、个性化声腔,成为剧种艺术谱系最基本的要素。我借用现代流行的概念,称他们为所代表剧种的“元神”,如周信芳之于海派京剧、俞振飞之于上海昆剧、袁雪芬之于上海越剧、筱文艳之于上海淮剧等。
俞振飞先生的学养背景、人格气质、审美格调与开阔视野,已深深融入上海昆剧团存在与发展的基因里。上海昆剧团的风格就是俞振飞先生创立的在保护与传承基础上的积极创新,它始终致力于推动昆剧艺术朝着当代审美方向的发展。
俞振飞先生培养的戏曲小生演员,有昆剧、京剧的,也有非京昆剧种的。在俞振飞言传身教和他的表演风格影响下,江南戏曲剧种极大地提升了小生的表演地位和表演水平。凡受俞振飞小生表演艺术影响的演员,都将规范化、精致化与人性化作为表演艺术的标准和追求。昆剧大家蔡正仁与岳美缇同为俞振飞的学生,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俞振飞的表演艺术风范最为充分。岳美缇的许多学生更是跨剧种的,如越剧的茅威涛、章瑞虹,淮剧的梁伟平等,他们也深受俞振飞小生表演艺术的泽被。近年我常看张军、黎安的昆剧演出,名分上张军师承蔡正仁,黎安师承岳美缇,他们是俞振飞的再传弟子,随着张军、黎安表演艺术趋于成熟和个性化发展,我仿佛又看到了俞振飞小生表演艺术风范的不同侧面。追根溯源,俞振飞在昆剧表演艺术领域的守正创新,为古典昆剧进入现代剧场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式,这种范式又成为新的传统,滋养后人继续在继承新传统的基础上向前发展。
俞振飞先生还是一位具有高度理论自觉的戏曲学问大家。他为后世留下的《粟庐曲谱》《振飞曲谱》《俞振飞艺术论集》等著作和他的表演艺术一样弥足珍贵。当我在昆剧创作上遇到难题时,会去翻阅他的《振飞曲谱》寻找良方。阅读他的著作,能够感受到著者在帮助我们建立古典艺术与当代创作之间的有机联系,并为这种联系寻找到可靠的理论依据。他为戏曲的传承、发展和创新、转型提供源源不断的动能,令我们的“因时而作”既具有昆剧的“身份感”,又不会因为“身份感”而成为当代心境表达的束缚。
这就是我对记忆中“若隐若现”的俞振飞大师既模糊又清晰的粗浅描摹。我所以称俞振飞先生为大师,是谓大师之为大者,乃以德艺兼修立身,以传道授业为任,为赓续昆剧而笃行,为戏曲事业而殉道。凡此种种,俞振飞先生之为大师,应是当之无愧的。
(作者:罗怀臻,系著名剧作家、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