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荫午睡图》是“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为老师金农作的画,画上几株巨大的芭蕉,绿荫如盖,金农裸着上身在椅子上睡着了。盛夏炎炎之时,想起乡下蕉荫,的确有一股清凉扑身而来。我读此画,神游千里,想起千岛湖建勇兄的山野之居了,因那里有芭蕉。
我开车去访建勇兄的山居,也是在一个夏日,骄阳正盛。小山村叫桃源自然村。这就令人恍惚了,仿佛是去找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地方。四野青青,时有碧水萦绕在侧。直到进入一座山谷,村民扛着锄头出现在田埂之上,才让人觉得踏实起来。
不知道建勇兄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什么感受。那时,三幢房子,东倒西歪,在半个世纪以前,这里是乡村的供销社和邮电局。供销社前应该有排着队买大红花搪瓷脸盆的人。邮电局门口应该有等着拍电报和打长途电话的人。后来,这里沉寂了,人们离开了,房子破败了。又过了很久,建勇这样的年轻人从杭州或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回来了。他们回到千岛湖的小村庄,站在那些东倒西歪、周围长满野草的房子前,若有所思。
应该没有人能猜得到会有这样的变化——沉寂落寞的村庄活过来了,东倒西歪的砖墙换成了简洁的现代建筑;只有黄鼠狼出没的野草地,全部清理一空,变成了院子;鲜花包围的空旷之地挖了一个游泳池,有人从岸上扑通一声钻入游泳池的碧水之中;房子重新被年轻人的欢笑声装满,那里有啤酒、壁炉、偶遇,还有青春与理想。
这是一个值得人们留意的话题:乡村,到底是什么在吸引城里人?是山水田野的疏朗与粗放?是乡下日常生活节奏的缓慢与慵懒?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暂时逃离解脱,还是理想主义的执着追寻?
总之,去往乡野生活,或是凭借自己的技能与双手重建一种生活方式的年轻人,正在增多。乡村为他们安放情怀与理想,提供了机会。很多时候,在城里上班,经营着自己的设计公司的建勇兄开着车回到这个小院,也许夜已深了,月上中天,但他很愿意在这样的山野静静坐一会儿。头上是星空,是清风明月,是蕉叶蝉鸣。
乡村原本就是美的,但容易被时光和尘土遮蔽。许多设计师们去到乡间,把乡村的美给擦亮了。美需要有人提醒——蛙鸣是美的,月光是美的,露珠是美的,蕉荫是美的。
建勇兄种植了几十株芭蕉,从马路边到院子,再到回廊和泳池边。这感觉有点奇妙,似乎有了芭蕉,就有了山水的空灵,有了古琴的幽远,有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芭蕉,就如乡野里的其他寻常事物一样,美还是不美,颇考验人的心境。譬如清人蒋坦在《秋灯琐忆》里记道,某段时间心绪不佳,听到雨打芭蕉之声,颇觉烦闷,遂在蕉叶上题写:“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没想到次日,其妻在蕉叶上续题两行字:“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画《蕉荫午睡图》的罗聘,真是个有趣的人。他跟别的画家都不同,他擅画鬼,且以此著称。这样一个人,跟蒲松龄应该很有共同语言。罗聘的师父金冬心生性淡泊,喜欢学生的这幅图,遂在画上题曰:“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关于美这件事,宜静静地感受,或者睡着了去感受。
希望有更多的人,跟建勇兄一样,回到乡野之间,且跟从前的冬心先生一样,在蕉荫下睡一个长长的午觉。
(作者:周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