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期,因为疫情的阻隔,我没能从栖居的兰州回到甘南故里,老家的亲友们也暂时来不了城里。所以,也就少了在最美好的季节品尝故乡美味儿的机会。其中,最心心念念的,也就是那一碗“麦索”的清香了。
麦索,顾名思义,就是用即将成熟却尚未到收割时期的青稞粒,蒸熟后在石磨上磨出来的绳索状食物。佐以盐水、香菜和炝小葱,新麦清韵,糯软可口,唇齿留香,堪称人间美味。
于农人而言,麦索金贵,因为采撷自即将成熟的庄稼;制作也颇费工夫,体现了农家人对万物的敬重。所以,第一碗麦索是要呈给至亲之人中的寿者品尝的。
午后,夏末秋初的骄阳晒干了露滴,主妇就会背背篓、提竹笼,来到最靠近平川的那块青稞地里摘麦索。巧步轻走在齐腰深的青稞田里,丰腴健硕、紫红脸膛的主妇,间或摘取那些即将成熟的饱满麦穗,放入臂弯的竹笼里,宛若摆置着一束束晶莹剔透的翠玉摆件。摘选的青稞穗,不能太嫩,亦不能太老。太嫩则黏性太大,磨出来的麦索会粘成团,甚至会迷糊磨眼;过老则失去水分,磨出来的麦索会断成碎粒,难成悠悠长长、颤颤巍巍的索状,入口也干瘪无味。所谓“指尖功夫”,全凭“眼窍”,大概也就是所谓的“熟能生巧”了。孩童们在这季节是禁止进入麦田的,他们毛手毛脚,会让即将成熟的庄稼受伤。
摘回来的青稞穗,需逐一拧去长长的麦芒,在铺了纱布麻片的竹制笼屉里,自中心向外,一圈圈摆放整齐,薄厚适宜,宛若“坛城”。四层笼屉架在盛满清泉水的尺八铁锅上,用干燥柔软的麦草烧蒸出满屋清香。
把蒸熟的青稞穗装进麻布口袋里,就该家里的男主人上前了。两手抓住口袋两端,顺时针抡起,借用结实的腰部力量,不轻不重地摔在屋角的黑土地上,一下,又一下,轻不得,重不得,如此反复摔打,麻布口袋里的青稞粒就脱落下来,一粒粒、一堆堆密密匝匝挤在口袋一角。
记得三十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源自少年人对任何事情都跃跃欲试的冲动,我在父亲休憩的空当,跑上前去像模像样地抡起了口袋。自以为已经观察清楚、揣摩得法,却在三五下就歪歪扭扭差点闪断腰的仓皇之中,深刻体味到什么才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后来,在我能娴熟自然行云流水般抡起装满青稞穗的口袋不断摔打到黝黑的地面上时,父母也在不知不觉中老去。再后来,父亲突然在那年夏日辞世,脚忙手乱的我们,把他送入一辈子躬身的黑土地里时,突然发现,四野的农田里长满了柴胡和黄芩,已经很少有人再去种植青稞了,关于麦索的念想,也就逐渐荒芜了下去……
轻摔慢打七七四十九下,青稞粒脱颖而出。主妇端起竹篾簸箕,把饱满若玉的麦粒从糠麸中簸出来之后,是可以允许急不可耐的馋嘴孩童们抓上一把塞进嘴里的——那个清香四溢的午后,孩子们有福了!
最费工夫的,自然是去石磨上磨麦索了。因为家乡的寨子高踞山巅,没有能拨动石磨的水流,村寨里也鲜有圈养毛驴的习惯,所以石磨只能靠人力推动。在上盘的三个空洞里缚上几环麻绳,伸进去五尺来长的桦木杠子横在腹部,一边缓缓推动,一边轻轻拨拉青稞粒均匀而轻缓地落入磨眼,在石头与石头的温柔对话里,一条条翠绿色的麦索,颤颤巍巍地落到油光闪亮的木质磨盘里,整个夏天的美好也就颤颤巍巍地落在了木质磨盘里。而那些在推磨过程中不胜眩晕的新媳妇儿们,也将成为村庄一段时间津津乐道的趣谈。
麦索不能过夜,过夜即酸。给亲友四邻第一时间送一碗清香过去,也就送达了清贫乡野间最真挚的问候。若要送给路途较远的亲友,一定要把麦索包裹在菜叶中保鲜。记得那时候,做中医的父亲,顺着菜园子南墙种了许多大黄,形如蒲扇的大黄嫩叶,是包麦索的绝佳选择,大黄叶片酸酸甜甜的茎,更是让少年们口舌生津的夏日觊觎。
吃不完的麦索,晒干晾透,储存到清明时节,上笼蒸软了,淋上腊肉炒菜,又是越冬迎春的另一种美味了。
时至今日,夏秋之际的晨昏,漫步在卓尼、临潭一带的街头,还是能偶尔碰到以“碗”为单位出售麦索的俊俏媳妇。而诸如蕨菜、野菌、山杏等只需花费人力就可在沟壑间摘取的山果野蔬,在街头巷尾的兜售,至今也是以“碗”“把”“掬”等为单位的。相对那些批量生产物品的明码标价和锱铢必较,就显得多了几分令人怀念的乡土气息和人情高古。
“青稞的叶子是绿色的珊瑚,青稞的穗子是黄色的珍珠。”在青藏高原上,作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主粮,大家熟知的青稞食品,大概也就是“藏族的速食快餐”酥油糌粑了。青稞麦索,据我所知,仅仅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交界带上的卓尼、临潭一带的传统小吃。其余地区是否存在类似的吃食,没做考证,不敢妄言。
在古老的农耕时代,一方水土在孕育适合当地气候变化的农作物的同时,养育了一方人。作为千万百姓养家糊口的口粮的同时,这些农作物更是被赋予了很多优美传说和人文含义。青稞,就被藏族人民尊为“四宝”之一,被赋予圣物般的含义,留下了很多优美的神话、谚语和歌谣。
其中,仅青稞种子的来历,就有由狗、鸟、鹤等有灵性的动物带到人间的多个美丽传说。广为流传的有这么一则:很久以前,天上突然出现九个太阳,大地被炙烤成一片焦土,植物干枯甚至绝种。为了解救黎民疾苦,一个名叫阿楚的王子,自告奋勇跑到天神那里去盗取可以在贫瘠大地上种植的青稞种子。守护种子的蛇王发现了他,施展魔法,把他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黄狗,并且兴风作浪,阻碍王子的归途。变成大黄狗的王子,顾不上自身安危,在厚厚的皮毛中藏满青稞种子,口含“风珠”跑回了人间。自此,青藏大地上的人们辛苦劳作,世世代代吃上了用青稞磨成的香喷喷的糌粑,还掌握了酿制醇香青稞酒的技术。为了纪念这位英勇的王子,后人们在用心品尝每年收成的第一碗糌粑时,都会先捏一团喂给家犬。藏区也留下了这般美好的歌谣:“人间有了青稞粮,日子过得真甜美。一日三餐不愁吃,顿顿还有青稞酒。人人感谢云雀鸟,万众珍爱青稞粒。”
青稞在青藏高原的种植历史悠久。在西藏拉孜廓雄遗址,曾发现过距今约3200年左右的青稞种子。在西藏山南泽当,有藏族历史记载中的第一块农田,繁茂至今,年年丰收。这种禾本科大麦属谷物又被称为裸麦、元麦、稻谷,在养育一方人民的同时,也形成了内涵丰富、具有民族特色的青稞文化。
这些传说、歌谣和融入生活点点滴滴的传统,无不彰显着青藏大地上生存的人们,植入血脉、亘古不渝的环保理念和众生平等的朴素精神。我们的先民,从远古走来,在雪山之巅,在高山草甸,在土山丘陵,在河谷平原,或刀耕火种繁衍农业文明,或逐水草而生演绎草原神话,或穿梭山林之间丰富狩猎文化,始终和山脉河流和谐共处,和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千百年来,和兄弟民族共同开辟和创造了灿烂辉煌的华夏文明。
(作者:刚杰·索木东,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