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我们的娃娃,九成是彝族或者藏族。他们当中,有本县石棉新民乡的,也有泸定得妥镇的。条条道路都不通,短期内,他们不可能都能回家。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这个时候,我们是护花使者,是临时家长。”
“捉”娃
实在赶不动的就抓。左手抓了三个,右手抓了四个。也可能是三个。右手到底抓了三个还是四个娃她说不清楚,就连手里拉扯着往楼下跑的都是谁,她也一个都说不上来!她快急糊涂了,唯一明白的是,这些都是家长的心肝宝贝,都是她的娃。
太突然了!站立在讲台左侧的木柜如同犯了魔怔,訇然扑向墙壁。瞬息之间,柜门大开,一秒钟前还安躺柜中的画笔、颜料盒、各种教具玩具,花花绿绿滚了一地。
“轰隆,轰隆”,地底发出的轰鸣,接连撞击着耳膜。王丽霞快站不稳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早上才搞过避震演练,中午它就来了!
二十六个刚刚还在耍玩具的萌娃,表情和动作,全然乱了阵脚。课桌上的物件趁着桌椅摇晃推推搡搡往地上跳,物件的小主人们,哭着喊着围向老师。知道地震,却不知道地震如此可怕,老师上午才递过来的避震知识,被魂飞魄散的四龄童五龄童们,统统抛在了脑后。
地面上下起伏,娃们跑得踉跄。最前面的叶婉婷摔倒了,只差一点点,脑袋就磕到桌上。
“钻桌子,钻桌子!”高声喊叫的同时,王丽霞大步上前,揪住叶婉婷的后背,一把塞到课桌下面。
明明二十六个孩子,怎么像是二百六十个。王丽霞手忙脚乱塞娃,塞啊塞,老是塞不完。
晃动由强而弱,哭声却由小变大。赶走潜进孩子心中的恐惧,王丽霞仅有的办法,是用声音填满嗓门,不留缝隙:“快跑!抱头跑下楼,到操场!”
她的叫喊,却被早已吓傻的孩子们,自动调成了静音。
也顾不得手轻手重了,王丽霞左右开弓把孩子们从课桌下拉出来,从教室里赶出去,像赶一群鸭,像赶一群鱼。更像是赶一群鱼。人的话,鸭能听进去一些。鱼不能。
实在赶不动的就抓。左手抓了三个,右手抓了四个。也可能是三个。右手到底抓了三个还是四个娃她说不清楚,就连手里拉扯着往楼下跑的都是谁,她也一个都说不上来!她快急糊涂了,唯一明白的是,这些都是家长的心肝宝贝,都是她的娃。
石棉县王岗坪乡第一幼儿园和第一小学共用一个操场。就在幼儿园中班班主任王丽霞和配班老师吴晓琴捉完本班的娃,奔赴同在二楼 的小班帮忙时,校长罗雷已带着小学老师毛小江、任俊宇、克珠赶来增援。中班的娃娃还可以牵下楼,小班的娃娃大多只有三岁,六神无主的他们,得抱着搂着,“空运”出去。几位男老师,成了从天而降的“神”。
“争分夺秒”形容不了当时的紧张,除非“分”能细分,“秒”是毫秒。毛小江的贪心正是因此而生,别的老师都是两腋各夹一个,而他伸手一搂,怀里就是仨娃。
孩子不是玉米秆,老师也不是起重机。体力在小学楼就已严重透支的毛小江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仰面摔倒。语言过渡班老师刘燕刚好跑到这里,撑顶他的后背,她出手的速度比闪电还快。刘燕生得文弱,若非任俊宇在前面死死抓住毛小江的手,定会有一堵墙、三块砖,重重砸落到她的身上。
时间过去了两天,刘燕还在为之感慨:已经倒成了一道坡,毛老师搂抱娃娃的双手,不见一丝松动。
“遛”娃
喊渴的小朋友排成两个纵队喝水,一队用碗,一队用水杯。人多水少,每个人都只能抿上一口。孩子们满足又遗憾的眼神,放飞了刘燕的想象:等娃们长大一点,读到上甘岭的故事,准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点数,报数。
连点三遍都只有二十五,王丽霞腿又软了。
她的心却硬得像穿了铠甲:必须找到孩子,必须!
每层楼有八间教室,每间教室有两个卫生间。王丽霞和吴晓琴把楼上楼下的教室和卫生间都找遍了,差着的那一个,还是差着。
王丽霞脑子里嗡嗡响着,一片空白,直到有人大喊一声:“快看,那个是谁?!”
是他,罗志轩!淌着鼻涕,晃晃悠悠走过来的臭小子,就是缺着的那一个。原来,老师忙着去小班救人时,小胆吓破一半的他钻进了小学生的队伍,找哥哥。
一段插曲引出一支心曲。罗雷召集班主任开会:“我们的娃娃,九成是彝族或者藏族。他们当中,有本县石棉新民乡的,也有泸定得妥镇的。条条道路都不通,短期内,他们不可能都能回家。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这个时候,我们是护花使者,是临时家长。”
这边会还没散,那边哭声又起。哭得最厉害的是三年级二班张文越。班主任张涛以为他下楼时受了伤,孩子对老师说的却是,“我好担心家里,担心妈妈。”学生的懂事差点击溃了张涛的泪堤,而他只用一句话,就筑牢了两个人眼底的大坝:“人没事,心也安稳,家里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讲道理这招对幼儿园小朋友却不管用。许是因为紧张,小班的谢佳宇尿了裤子。又因尿了裤子,他高一声低一声哭,怎么也哄不住。宿管阿姨想办法找裤子给他换上,才又摸着脑袋,接着哄他:“乖乖,不哭了。乖乖,听话。”
谢佳宇边抹泪边嚷嚷:“水,喝水。”
就像是拧开了水龙头,一滴水后面有无数滴水,几十个小朋友一起冲老师嚷嚷:“水,喝水。”
刘燕决定去办公室一趟。尽可能短的停留,尽可能快的出来,她给自己定下原则。为此,动身之前,她在心中嘀咕:办公室三桶水,有两桶还未开封,拎水时一定要拈轻弃重;办公桌上,新买的水杯要取出来,水杯旁的碗也要取出来,其他的,包括挎包,都先别管。
喊渴的小朋友排成两个纵队喝水,一队用碗,一队用水杯。人多水少,每个人都只能抿上一口。孩子们满足又遗憾的眼神,放飞了刘燕的想象:等娃们长大一点,读到上甘岭的故事,准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喝完水,魏新宇班上的小凯吵着要睡觉。看稚气未脱的小魏老师被一群小鬼支使得晕头转向,一年级数学老师黄秋娇微微笑着,把小凯牵了过去。地作床,书包当枕头,披在身上的衣服是被子,小凯很快睡着了。这孩子进幼儿园前就没了父亲,老师们平时对他都格外关照。听着他均匀的鼾声,黄秋娇被地震搅乱的心绪,竟然安定了许多。
地震后不久,陆续有家长来学校接人。到下午五点,二百八十一个小学生剩下一百五十二个,九十个小朋友剩下二十二个。
水断了,电也停了,然而,让孩子们吃上晚餐,后勤主管钟敏的决心半点都没有动摇。锅扛出来了,柴火生起来了,蛋炒饭的香味升起来了。这顿饭没有一个菜,没有一勺汤,但是,负责后勤十年整,钟敏从没见孩子们吃得那样香过。
上级通知是六点过来的:学校短期内不能上课也不能住人,全体教职工和留校的孩子,去一公里外的大岗山发电公司营地临时安置。
“还”娃
龙尾刚过乡卫生院门口,语言过渡班的罗文轩被父亲拖着追了上来。文轩的母亲在地震中受伤,伤情超出预判,医生简单处理后,建议转送上级医院。不大一会儿前才被亲戚接回去的文轩一时没人照顾,父亲不得不将他“还”给老师。
家与学校的直线距离不足百米。地震十二点五十二分发生,罗雷亲眼看见父母住的两层土坯房垮为一层,大约是一点半。
实际上,地震两三分钟后,当全校师生安全转移到操场,情不自禁地抬头一瞥,从弥漫半空的尘土中,他已隐约看见了老屋的样子。
好在家中老小平安无事。姐姐跑来报信,也是希望他拿个主意,下一步怎么办?拿着电话的罗雷看她一眼,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有。
别说一百米,除了找信号打电话,一步他也不敢离开学校。本来也离不开,上下协调、内外沟通,他一分钟也不得闲。
此刻,带领排成长龙的学生向营地转移,他仍目不斜视。
龙尾刚过乡卫生院门口,语言过渡班的罗文轩被父亲拖着追了上来。文轩的母亲在地震中受伤,伤情超出预判,医生简单处理后,建议转送上级医院。不大一会儿前才被亲戚接回去的文轩一时没人照顾,父亲不得不将他“还”给老师。
龙身叠在田湾路,看见母亲迎面走来,张文越张开双臂,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母亲没有告诉他奶奶在地震中去世的消息,只含泪说道:“妈妈今天事情很多,缓一下再来接你。老师也是把你们当心头肉的,要听他们的话。”
龙头探进营地已是晚上七点,在此之前,几十名公司员工已在为师生的到来紧张忙碌。有人架锅煮饭,有人清扫场地,有人忙着搬来招待所的被褥打地铺。师生人数众多,招待所倾尽所有,铺位仍有欠缺。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毯子、棉被、枕头,职工们纷纷从自己的小窝往外搬。
居然有皮蛋瘦肉粥喝。喝过粥,讲了纪律,就该休息了,罗雷把三十七名教职工分成四个组轮流值守,给孩子掖被角,带孩子上厕所,给过度兴奋或恐慌的孩子做“心理按摩”。
二百多人的大通铺安静了不过十分钟,来了余震。鞋和衣服都没敢脱的孩子们,睡眼惺忪往外跑。
又是五花八门的凌乱,又是五光十色的安抚。好在孩子们已困得不行,脚跟脚回了梦乡。王丽霞也是早就撑不住了,哪知上眼皮刚和下眼皮合一块,又给语言过渡班的骆清敏强行撑开。准确说是被骆清敏一阵尖叫撑开的。本来是哭,因为哭得尖厉,听起来更像是叫。
魏新宇哄她哄得越是用心,骆清敏就哭得越是努力。王丽霞从铺上爬起来,轻手轻脚走过去。幼儿园七个姐妹,三十四岁的她是大姐,其余都是90后,魏新宇和刘燕还是00后。干工作个个都没毛病挑,要论哄娃带孩子,不得不说,这些小年轻,多少“嫩”了点。
“我想妈妈。”孩子半梦半醒中的啜泣让人心疼。
“妈妈明天就来了。”王丽霞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要是妈妈明天不来呢?”
“会来的。相信妈妈。”
“妈妈,妈妈。”骆清敏的呓语,一句比一句慢,一声比一声低。
翌日早餐,有蛋有稀饭。打湿王丽霞眼眶的,是孩子们捧着的牛奶。要知道,进出王岗坪的公路已全部中断,此时的灾区,别说奶,就是水,也比油要金贵。
牛奶香打底的新的一天徐徐展开了。讲故事、做手工、玩游戏、打球、看书……头天的焦虑和愁闷,从稚嫩的小脸上渐渐退隐,安心和开怀浮上眉梢,像黑板擦去残迹,闪着幽光。
午饭前后,陆续有家长来营地接人。第一天接走二十多个。第二天接走四五十个,张文越是其中之一。到了九月九日,留下的孩子只有十二个,都是小学生。
二○二二年九月五日,震中磨西的泸定地震,与泸定县背靠背的石棉县受灾严重。县城方向的公路已经抢通,绝大部分孩子也“还”给了家长,时刻牵挂着家中老小的老师们,是时候回去看一看了。然而,比受灾群众安置点的帐篷还要整齐,老师们报名当了志愿者。安置点里有老人有孩子,他们可以照顾老的,也可以照看小的。
难得有一回,教师节和中秋节过成了一道加法。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十日上午,临时营地,罗雷和同事们围着一张长条桌,为刚刚过去的这几天,挽了一个小结。
“临时家长,大家当得不长,也当得不错,包括我。”罗雷的开场白,恳切和幽默,六四开。
(作者:陈果,系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在那高山顶上》《古路之路》等报告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