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提到的古之学者的“耕养”之道,就是耕读传家,这是传统中国读书人的基本生活形态。到了南宋时期,这一生活形态被注入了丰富的思想内涵,综摄了诸如立德兴家、科举兴家、固穷励志、抱道隐居等士人生活的诸多方面。这一生活观念确立起士人与乡土生活的深刻联系,反映出以理学为思想内核的士绅阶层的崛起与壮大。耕读传家,承载着士绅们对于自然社会人生的愿景,而这愿景,在岩桂意象上面得到充分呈现。
从现代植物学的角度看,古籍中的“桂”,大致可指称两类植物:一是樟科中的桂树,如肉桂、细叶香桂、毛桂和月桂等;二是木樨科木樨属中的桂树(即桂花树,亦称木樨或木犀、九里香),有金桂、银桂、四季桂等品种群。北宋后期以来,以岩桂指称木犀逐渐普遍,这两种桂在指称上出现混融,且后者有取代前者之势。陆游在《寄题庐陵王晋辅先辈桂堂》诗中提到“不知始何时,岩桂开秋风。楚人所称者,委弃等蒿蓬”,其立说的基础就是这种情况。当时的人们或许是有意混淆各种桂的不同,使从屈原以来歌咏的樟科之桂与他们庭院园林中普遍种植的岩桂混融为一,这样就避免了桂文化意象在内蕴上的分流,使其更为丰富深厚,更便于他们借助习见之桂寄托人生理想与生活追求。
理学重建了官僚、在野读书人与乡土的联系,天下被理解为“州县之积”,地方变而为家庭、家族的聚集,天下太平着眼于家庭富足安宁,家族兴旺,修己立德具有了与治国平天下同等的价值,家庭和家族在国家生活中的意义得到凸显,耕读传家成为了致太平的基石。耕读生活最为吸引人之处或许在于科举以博取功名、光宗耀祖方面。在过去,人们对为了科举而读书的功利性目的往往不加掩饰,但南宋以来,这种功利性目的被巧妙地用读书立德掩饰了起来,从而与修身齐家致太平的崇高动机取得统一。桂与科举发生联系可以追溯到《晋书·郄诜传》中的“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之语,现存的几篇唐人描写桂花的辞赋中只有崔琪的《桂林一枝赋》附会郄诜之典以成文,桂意象在象征科举方面的含义并不明显。北宋时期,范仲淹在《窦谏议录》中引用五代冯道的诗,提到燕山窦氏“五桂连芳”,将桂意象与科举功名、积德兴家关联起来,但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到了南宋,这个故事却得到巨大回应,在各种以“桂”命名的厅堂之铭、记中被不断提及,科举与立德兴家的含义得到充分彰显。
刘辰翁的《东桂堂赋》是一篇为某个家族的子弟读书堂写作的赋,赋作紧扣关于桂与科举兴家的这两个典故。赋作一方面通过桂花香馨的神秘化描写以强调科举的神圣化:“吾之桂……乃清芬之所从。咏游其间,启明发聪。暮而属思,胆灵肝通;朝而运笔,活兔生风。其花也岂有不攀而挹,其香也岂有不熏而浓者乎?”桂树清芬沤郁,足以化顽疗痴,启发性灵,读书其中,当胆灵肝通,运笔生风;另一方面又将桂之馨香与立德兴家联系起来:“膏之沃者其光炫,根之溉者其菡浓。君诚益修乎人事,兹乃大契乎天工。然则斯堂也,熏两间之仁气,会合璧之光重。夫既已蜚英腾茂于尔嗣,而且流芳垂耀于无穷也。猗与盛哉!”指出读书当以仁厚立德,德行如桂之馨香,方能梯丹霄、乘素魄,出人头地。在这篇赋中,月宫折桂与奕世清芬得到了统一,功利色彩浓厚的读书科举被赋予了立德兴家的庄严含义,这在岩桂书写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科举与立德综摄于耕读传家当中,这是岩桂意象象征耕读传家的重要内涵之一。在岩桂意象中,科举与家声被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而且,从家族发展来说,家声的长远意义更为重大。王迈在《清芬堂记》中这样阐释岩桂之“清芬”的内涵:“子不观夫堂下之桂乎,桂秋而花,秋之为气清,花发而黄,黄之为色正。非松非竹,而柯贯四时;非兰非茝,而香闻数里。吾尝比德于君子焉。清者君子立身之本也,芬者君子扬名之效也。芬生于清,身验于名……有子为后来之秀,继自今必能力学攻文,重班、马之香,摘李、杜之焰,而为一身之芬。必能取巍科,跻膴仕,采秘阁之芸,握粉省之兰,而为一家之芬。又必能仗节义,报国家,垂名画龙之旗,勒勋函牛之鼎,而为千万世之芬。种德有后,子姑俟之。”文中的“清芬”既指桂花之香,也指家族子弟读书向善,家族累代积善在乡里获得的令誉,暗示有此家风,子弟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靠举业兴家固然重要,但是能够金榜题名者毕竟凤毛麟角,并非生活之常态。躬耕稼穑才是传统中国的常态化生活。因此,对个人而言,通过读书以砥砺德行、安顿心灵,是安于耕读、人生取得圆满的重要途径。屈骚以来关于桂树桂花的文学创作,表现馨香不俗、灵根幽姿等内容是其主调,南宋人的咏桂创作较之前代陡然而起,其超凡脱俗、坚守怀抱的内涵亦得到充分彰显,辞赋创作更表现出勃然而兴的局面。释宝昙的《木犀赋》将月中桂与岩桂混同视之,并借助月中落桂子的传说以显示其独拔尘世的品行。杨万里的《木犀花赋》主旨是在彰显岩桂的高雅绝俗,作者以传神之笔通过梦境描写月下之桂花,突出表现其孤独自足而摇曳生姿的美韵。李曾伯的《岩桂赋》则通过岩桂乃金、水、木、土四气之相生来表现岩桂的高洁不俗,其在人间,当是廉吏、文人、幽人,盛德不缁,孤标自鬻。
当时人们在探讨人生追求时,喜欢言说“人爵”“天爵”之论,多重“天爵”而轻“人爵”,桂岩意象中超凡脱俗之内蕴的凸显,使之成为居敬持志以修天爵的生活样态的重要象喻。徜徉田园,诗书教子,显示出在仕宦之外的耕读生活观念已经成为士林人生之主调。刘辰翁在《蹊隐堂记》中说:“子以为隐者之隐,必孤山之梅,小山之桂,竹林之密密,兰畹之幽幽乎?必去人愈远,于人所不好而后隐……今夫静对轩窗,行唫花下,生意自然,一举目而足,不待游嬉远想,而光阴华悴,感发无穷,则学之所得或在是矣。园林如此,他时子孙仕宦,倦而思归,乃与松菊留情,居然无异,则亦兹花之为助也,何伤于出,而何憾于隐?”认为真正的“隐”不应是孤山之梅、小山之桂那样的弃绝人事,而是一种躬耕以陶然、读书以明理的生活。
耕读生活心通圣贤,融汇天理自然,与道逍遥,彰显着中国文化中一以贯之的贱视轩冕、富贵无常的批判精神,昭示着人生的自洽圆满和家声不坠的期盼,依稀能够感受到大道行于天下的愿景。立德与遁世栖隐从坚守道德情操以致太平的角度融合起来,士绅们饱含着对子孙月宫折桂的殷切期望,在隐逸情怀中选择诗意之境,在诗书修德中寄托生命。岩桂意象在对耕读生活的展现中蕴含着“浓薰不如此,何以慰幽栖”(曾几《岩桂》)的隐居守志、子孙骏茂等等象喻意义,它与其他具有比德价值的卉木一起,共同构筑耕读传家的境界。在当时,岩桂成为了一个昭示着耕读传家、积善济世人生旨趣的重要意象。
岩桂意象内涵丰富而具有层次性,它承载着耕读生活的种种意趣和理想,是中华民族割不断的“乡愁”象喻。如今,耕读生活的基础已不复存在,但是,它的价值观念和诗意境界依然对现代社会具有启迪意义。复兴传统文化要与传统建立起心灵上的联系,走进先哲的内心,体会他们的境界,从他们对个人与自然、社会之关系以及人生意义等的思索中得到滋养和感悟,丰富内心,启迪现实。
(作者:刘培,系山东大学《文史哲》编辑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