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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12日 星期五

    与貊为邻

    作者:李 丽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12日 14版)

      【中国故事】

    貊之身

      挖煤跑运输,都是刀口舔血。

      我都干过。

      程其康递上两句话,仿若递上烟和打火机。

      这地方太阳露脸少,洒一丁点太阳星儿,地上就长满了晒太阳的人。万年村村委会外的广场上长了一群人,他们摆龙门阵、健身、打纸牌……红墙、琉璃瓦、整齐的小高层,家家户户彩灯绕梁、绕树。大熊猫塑像在广场上扎堆,大大小小胖墩墩、圆滚滚,一个个憨态可掬。万年村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子,是小名响叮当的新农村。

      程其康,万年村民兵连长。眼前这个快60的硬板人,我喊他程叔。叔一喊,他的话就像大片大片的阳光向我泼来。

      以往挖煤炭、砍木头、运输、跑山……啥挣钱我干啥。17岁砍树,吃住都在老林子。晴天一身汗,雨天两腿泥。一回坐拉木头的车下山,翻了。车背上几十根搂粗的圆木,顶上挤的20几个人,一齐翻了。我眼睛都闭上了。“轰”一声……圆木叮叮咚咚到处滚。木头滚人也滚。我不动了,眼一睁,还活的,爬起来一通跑啊。跑远了,惨叫声中回过头,不忍看。那回死了12个人。

      22岁,赶煤炭车,又翻了——我翻车翻出经验了!隐忍和无奈都在安静里打转,程叔像在说别人的事。

      路烂,煤炭车慢,4个人坐在煤堆里。筲箕湾在修路,师傅方向打太满,轮子轧在松土上,车一侧,翻了。看车子歪歪着,我赶紧朝反方向跳。吼了一嗓,3个人活了。另外一个反应慢,给煤压死了。

      程叔揭开的老旧岁月,仿佛是揭开青苔覆盖下的湿土,大地的脉动、呼吸和遍山的生命清晰凸显。我跟着他的讲述进入他的世界,他曾经的森林。

      不让砍树,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不让挖煤,近两年喊关电站,说是这山划给了大熊猫。村民慌了。以往苦,到底有口饭吃。九死一生,好歹有个生的豁口。眼下连豁口都给堵了。这是要村民倒回去同野猪、猴子抢粮食?

      好在水到穷处,云就起了。世界最大面积珙桐林惊现龙苍沟。雅西高速贯穿此地。芦山灾后重建。地利迎来天时,一束又一束的光打进龙苍沟。接二连三,是五件事,另外两件前后脚来。龙苍沟国家森林公园成立。中国第二个大熊猫野化放归基地建成。

      资源不让卖了,我们还可以“卖”风景。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一样“卖”!这也是饭!生态饭。旅游饭。

      这地方森林覆盖率高,风景好,民风淳。这些程叔是知道的,只是眼前这位土地般朴实的汉子,说不来漂亮的话。

      程叔,你碰到过熊猫没?

      熊猫?

    貊之栖

      那东西啊,我跟他一处歇过。程叔说。

      1998年,我们两兄弟上山掰笋子,山上笋子多,尤其是钉钉竹的。钉钉竹,就是我们说的方竹,竹节上长一圈细钉钉。熊猫爱吃。农历七八月,但凡有把力气的人都舍命上山掰笋子。庄稼只能吊命,想手头有几个宽裕钱,就靠这东西。洪雅、汉源、荥经人都进山。搭个棚,山上吃,山上睡,一去10来天。笋子削了壳,炕干背下山。一来轻巧。二来干笋价好,也不愁坏。

      有天我们兄弟俩回棚傻眼了,湿笋、干笋一根不剩。后来哥俩商量,各人半天,一人掰,一人守。我哥回来说,不晓得啥野物在老鹰岗把竹子按翻一槽,笋壳一地。野猪是拱,老熊不吃笋子,难道真是那家伙?那家伙有,轻易碰不到,鼻子灵着呢,闻着人味儿,老远就走了。

      第二天我专门往那地方寻——那家伙正坐着嚼笋子,离着10几米,看得清清楚楚。人家硬是长得爱人,胖,还白净,圆乎乎的,不带一点凶气。我看饱了才走。

      后来听说隔壁村有人抱回来一个小的,拴着喂了几天,林业局的人闻风进村喊放了。

      老林子啥都有。野鸡、猴子、野猪、麂子不说了。老熊不少,小熊猫也有。还有“催生子”,像长翅膀的松鼠,能从这树飞到那树。

      以前的大相岭,深山老林。野物多得满山叫。出一趟门,10几天不愁肉吃,但一进山,一个对时才回得来。

      跑山嘛,见啥弄啥。笋子、龙苞、蕨菜、天麻、重楼、白及。笋子还分“红山”“黑山”。碰到“黑山”,笋子生得不好。“红山”倒生得好,但卖不起价。

      一回围野猪,跳弹了,眼见一个人倒向刺笆笼。倒下的人慌,立着的人更慌。磕绊穿跌跑过去,还好,只伤了腿肚子。两根水青杠,几根野藤子缠个架子就抬下山。碰到路远人少伤得重的,骨头就丢在深山老林了。

      程叔说一句是一句,吐出的话头像霰弹。霰弹过处,有死亡,有擦伤。

      以往进山野物多,热闹。野物一叫唤,反而踏实。撵山狗撵山,叫“闹山”,整匹山都闹腾了。人和动物其实是互相依赖的,有野物,山水灵气,才是活的,活山活水。没有老鹰、猫头鹰出来逮耗子,那家伙,一串一串牵起梭梭跑,能把你心给蹿燃了。

      那年头,靠山打猎,靠水打鱼。跑山人进山要敬山神爷,怕回不来呀。老年间的事了,现在可碰不得,保护动物嘛。

      程叔,你晓得更老的老年间熊猫叫啥不?

      叫啥?

      貊!

      啥?

    貊之食

      村里的地坡坡坎坎连不成片。远看青幽幽一片,近了尽是荒柴。黄柏、茶,都种过,效果不好。倒是几年前种的第一批方竹,盛产了。这回加大力度,把零地规划起来,成立合作社,统一管理。村书记杨晓林,边说边往公路上走。纷纷雨好,栽竹子就得泥巴湿。

      近八点,顶着雨,种苗车来了。村民们背着锄头镰刀往下苗处靠拢。

      2780棵,丈长,母带儿两年生,好活。没有“烟斗”根,你看这须这根,资格得很。老板的自豪劲儿高过万年村的山头。

      森林点兵靠春风,方竹基地点“兵”得靠人了。杨晓林挨家挨户点发竹苗。

      坑深挖,苗下快,铁石踩。程叔顺势头喊。铁石是万年村的方言——紧实、稳当。

      程叔似是被他这一声引来的。正走得紧,程叔却突然停了下来,侧身看向路边:老陶,你下点力哦,不要挖“肚脐儿”大个眼眼,苗子一杵,那不得行。

      专家来过,说是外地杯苗好。大约是老陶在说话。

      程叔答:杯苗,哪有我们本地钉钉竹服土。土生土长,适应气候,笋子生得多,吃味好。专家嘴上的火车在咱泥巴路上跑不起来,我们走惯的路,推着鸡公车也跑得快。好歹得过手,掂掂斤两。吃了一辈子笋子,哪能不晓得哪种好。我们山穷,可笋子比米多。

      支书和程叔约着四下看看。一边走,一个说,往年满山种玉米,收一季庄稼,腰包没鼓,腰杆倒瘦了不少。另一个接话,当初村里人放下锯子、铁铲,脸黑得能扭出水来。都认为大熊猫跟人抢饭吃,国家顾野物不管人。现在才知道,竹子一坐窝,照样有饭吃。

      说话间到了李大姐家的自留地。程叔提了提下坑的竹苗。李大姐明了他的意思,不由笑了:自家还往自家坟头撒花椒嗦。

      李大姐往泥窝杵竹苗,手忙着,嘴也不闲:以往地里刨食,心上的茧疤比肉厚。面朝黄土背朝天,前脚收了菜籽后脚点玉米,没个歇时。庄稼多,天气潮,秋收的玉米晒不干,还受潮发霉,玉米粒能在玉米棒子上排开队伍奓嘴生秧。得空进山找副业,掰笋子、扯草药,换几块盐巴钱。当家人揽了杀猪匠的活路,有时候杀牛,杀羊。狗也杀。哪里能想到,种了大半辈子庄稼,如今放下“土巴碗”,开起了农家乐,端起了“金钵钵”。

      农民翻身做掌柜了哇。你看你,里里外外都挣钱。支书接过话头。

      还不是托了大熊猫的福。李大姐想要忍住不笑,但没忍住。

    貊之客

      山之阳,金光闪闪。谓之金山。

      山之阴,白雪皑皑。谓为银山。

      金山银山下的四川省荥经县龙苍沟镇万年村是大熊猫国家公园“南大门”。占尽天时地利的万年村不光建了房车营地,温泉项目也在加速推进。给李大姐和其他村民开办民宿撑腰壮胆的除了这些,还有眼皮底下发展民宿的成功经验:该村从10多年前就搞起了生态旅游,眼下已有65家民宿,村集体经济年收入达30多万元。

      将老宅整饬一新后,李大姐的民宿就开张了。锅瓢碗盏一响钱就叮叮当当地来。避暑和看雪的人,牵起梭梭来。远客来了就当这里是家,一住一两个月。客走时,腊肉、洋芋、红苕、青菜萝卜、葱葱蒜苗一顿薅。鲜笋、干笋大袋装了装小袋,说熊猫吃的东西,我们也要吃。

      下山时,见一辆外地车停在“翠竹长廊”树荫里,俩小孩立在路边,看老陶往林子里拖竹苗。老陶手脚慢,扛几根算几根。程叔见了,扯一把又一把的荒草盖在竹根上。

      这片要规划成500亩方竹基地,配套鲜笋采摘,林下观光步道。程叔对客人说,以后体验更好了,老哥,空了再来啊。

      一定!

      (作者:李 丽,系青年作家,现居四川荥经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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