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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05日 星期五

    月光(小说)

    作者:刘平勇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05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吉叔和我爹借着月光看证书,一本一本地翻。如果天上有云彩,偶尔遮住月亮,吉叔就打开手电筒,照在证书上;每打开一本,就向我爹介绍,说那证书是哪年哪月,因为什么事情获得的。我爹每看一本,就要点一次头,一脸羡慕的神情。

      我说,吉叔,怎么会有这么多证书啊?您老厉害啊!

      吉叔笑着说,不多不多,只有二十五本,从年轻时候到现在,70多岁了,才25本,不多嘛!

      我爹正站在卧室门口看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是三年前去北京旅游时照的。墙上挂着一个一尺来宽的镜框,镜框只放得下九张照片。我们进去的时候,他的手还停留在一张照片上,照片上的三个人是我爹、吉叔和我。

      吉叔扯了一下我爹的衣袖,我爹被吓了一跳,立即转过身来,看见吉叔和我,满脸都是笑。

      吉叔说,我跟平子来接你上去吃饭。

      我爹显然很高兴,笑着说,你也是,何必呢?我在这看会照片,灰得很,我擦一下。

      吉叔说,中午明志说平子他们要来我家玩,我就打主意下来接你上去玩的,天忙地忙的,就搞忘记了,哎,老了,记性不好了。现在饭都熟了,我才想起来,我就跟平子来接你。你看,老的就是我两个,他们小的玩他们的,我们老的玩我们的,嘿嘿。

      稍等哈!我换双鞋子。我爹在几块木板搭成的鞋架上取下一双皮鞋来,看了看,发现有些灰,于是抓了一块毛巾,到水管上打湿,拧干,快速地擦起鞋来。

      吉叔说,何必呢,还是干净的嘛,又不是去北京。

      我爹说,还是灰,擦干净点嘛,你家才盖的新房子。

      六十多年前,我爹跟吉叔是小学同学。可几十年来他们是没有什么来往的。真正有来往,是从三年前我带他们去北京旅游开始的。

      我和明志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可以说,一年当中,有一半时间,我会在明志家,明志也会有一半的时间在我家,我和明志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们两家隔着几块田,走路只要五分钟就到。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们像双胞胎。

      后来,我和明志都各自谈恋爱了,结婚了,生孩子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相对少了。但是,心却是相通的,只要有点时间,都会在一起,聊天聊地的。

      我妈六十四岁的时候,因糖尿病并发症离开了人世。我爹很孤单,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而且还常常生病,常常跟家里人闹别扭。为了让我爹高兴,我决定每年都带我爹出去旅游一次,第一站就是去北京。

      我跟几个朋友说了我的想法,大家都挺高兴,后来就组成了一个老年旅游团。明志也非常高兴,但他当时工作挺忙,走不了,就委托我,把吉叔也带着一起出去旅游。本来,吉婶也想去的,但她晕车,一上车不出半里地,就吐得昏天黑地的。

      在北京旅游的时候,吉叔,我爹还有我,每晚都住在一起。他们俩虽然话不多,但关系却逐渐好起来。

      坐飞机的时候,我爹的位置刚好在窗子边。我爹把头一直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他的脸生动极了,黑红的肌肉都好像在跳动。他自言自语,太壮观了!太壮观了!这一辈子值了!我做梦都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今天看见了。我为我爹说出“壮观”一词而感到惊奇。后来又想,这也不足为奇,他毕竟是喜欢读书的。原来我爹的语言也是很丰富的,只是平时我们没有时间跟他交流罢了。

      我爹对吉叔说,别睡了,别睡了,你从窗子往外面看,太壮观了!我是第一次坐飞机,你也是第一次坐吧?太壮观了,你往外看,那白云像棉花,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这一辈子值了!

      吉叔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往窗外看。但只看一眼,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爹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难得出来,还是别睡了,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第一次坐飞机,我倒是舍不得睡。我换你到窗子边来,窗子边看得更远。

      吉叔迷迷糊糊说,哎,我还是不看了,我一上飞机就想睡瞌睡。

      我对爹说,吉叔想睡觉,就别影响他,你慢慢看吧。

      我爹叹息了一声,说,好吧,我倒是舍不得睡觉,一出门就觉得眼睛不够用,要看的东西太多了。

      在简陋的旅馆里,我们睡三人间,我爹和吉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爹说,机会难得,你还是把她带出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与我们老家还真不同呢!

      吉叔说,我都跟她说了的,我们一起出来玩,可她晕车实在厉害,出不来。她一晕车,比大病一场还厉害。

      我爹说,哎,怎么会晕车呢?太可惜了!平子家妈,我倒是不知道她会不会晕车,因为她就从来没有坐过汽车嘛。可惜,她走得太早了,都八年了。她要是还活着,我这次一定要把她带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一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去过。

      吉叔说,是呀,得坏病了,命呀!

      我爹说,就是嘛,真是命呀!以前穷,没机会出来,现在娃娃条件好了,想带老人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人却没了。我爹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哎,管他呢,走的,已经走了,我们活着的,就好好地活着,你看儿女们又有孝心,我们就好好地活着,该吃的吃,该走的走,该看的看,趁还走得动。说不准,哪一天,就没了。

      吉叔说,就是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儿话,呼噜声就起来了。两位老人都七十岁了,奔波了一天,真的很累了。

      窗外白花花的,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

      为期一个星期的游玩,我为他们照了许多照片。可每张照片,他们的表情,都是一个模样的,姿态,也是一个模样的。我也提醒他们换一种姿势,换一种表情,可白搭。一照相,他们又是那种既呆板又紧张的表情了。

      吉叔在前,爹在中间,我走在后面。一跨进吉叔家红色的大铁门,展现在面前的就是一大片园子。因为是夏天,所有的植物都长得非常茂盛。空气里弥漫着香味。

      我爹说,你这园子咋整的?好得很嘛!

      吉叔说,远处的土地都没在种了,给人家去种了,我就整这一点。

      我爹说,真的很好了,你看,果啊花啊菜啊,啥子都齐全。核桃、板栗、橘子、柿子、石榴、苹果、樱桃、蒜苗、白菜、青菜、豌豆、蚕豆……哎呀,数都数不清。

      吉叔笑得很灿烂,说闲着也是闲着,什么都种一点,一年四季,都有吃的,娃娃喜欢。你看几个娃娃,个个周末都要回来。路边的车子停得老长的。他们回来焖豌豆饭吃喽,焖蚕豆饭吃喽,钓鱼喽,赏花喽,总之,他们都喜欢回来。这样就好啊!

      新房子在南面,是一栋三层楼的小别墅。北面还有四间小平房,是原来的老房子。据明志说,本来这几间小平房是要拆了的,但是吉叔舍不得,他习惯住在小平房里,晚上好睡觉。

      我爹说,占地面积大得很哦!

      吉叔说,也大不到哪里,只有三亩。

      阳光很好,那些绿油油的植物,好像要流出绿色的油脂来,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我爹穿梭在形形色色的植物中间,吉叔走在他的后边,一边走,一边介绍。

      在园子里游了一圈,吉叔说,新房子你还没进去看过,我们去看一看。

      我爹说,好,就跟着吉叔往小别墅里走。

      刚一进大门,屋里喧闹声忽然安静下来。里面喝茶的、打牌的、聊天的男男女女的年轻人,都站起来,看着两位老人说,坐吧!坐吧!

      吉叔连忙笑着说,不坐不坐,你们玩你们的,我带平子的爸爸,看一看房子。说着就径直走到转角楼梯边,一直往上走。

      这是大儿子的卧室。

      这是二儿子的卧室。

      这是女儿的卧室。

      这是卫生间。

      这是花台。

      这是客厅。

      这是书房。

      …………

      吉叔带着我爹边走边介绍,语气里充满喜悦满足和骄傲。我跟在他们的后边,看着两位老人高兴的样子,心里也很开心。

      我爹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往前面看,赞叹说,哦,开阔得很,看得老远的,连前面的照壁山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爹说的照壁山,就是我小的时候,爹常常带我去那里放牛、割草的地方,山上松林茂盛,野菌子挺多,那时,我们经常一箩筐一箩筐的捡回来,真是人间美味。

      我爹说,这房子是你设计的。

      吉叔说,我哪有这种本事。这房子的造型,是大儿子明志在网上看来的。这种新玩意,我还真不懂,我就是整天给施工队烧水做饭。至于怎么修,买什么材料之类的,都是明志做的。

      我爹说,哦,难怪。

      下得楼来,吉叔又带我爹到一层的一间卧室,里面一张大木床,被褥都是全新的。

      吉叔说,这就是我的卧室,太宽了,明志的妈妈,都走了一年了,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

      我爹顿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哎,你现在也跟我一样了,就一个人了。

      吉叔说,就是喽!你看,好好的,说不在就不在了。那天还跟着我去街上,走路还轻巧得很,说想吃凉粉,还买了两碗凉粉呢,回来刚吃完,碗一丢,人就没了。你说,无痛无痒的,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吉叔的眼里蓄满了眼泪。

      我爹安慰吉叔,说,人的命谁说得清,你家这个,好歹还活到七十四岁,我家那个,只活到六十四岁。以前穷,根本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等到好了,她却走了。我以前根本不知道糖尿病有这么凶,一下子就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带走了。

      吉叔说,是啊,人的命啊,说变就变了,我家这个,什么病都没有,你说,还吃了一碗凉粉,坐到地上,就不行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哎!别说这个了。这边新房子里,年轻人多,闹得很,我俩去北边的平房前,坐着喝茶,那里清静。

      我爹走出别墅的大门,站在门前的场院上,抬头看房子。嘴里说,好,好,好看,又高。

      我跟着爹和吉叔来到平房前,吉叔连忙泡了两杯茶,放在一张小方桌上。然后端来两个凳子,示意我爹坐下,他也坐下。

      吉叔对我说,平子,你去那边跟他们玩吧,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好玩。我在这边跟你爸摆龙门阵。

      我刚要转身,我爹拉着我的袖子说,刚才,我在明志家的新房子里,看见你写的两幅字,好看。顿了顿,我爹又说,你的字写得那么好,也只有这么好的房子,才配得上挂。你看,我们家的老房子,如果挂上你的字,不会好看吧?

      我心里一惊,知道爹对我有意见,因为他以前跟我说过几次,说你的字好多人家都挂着,我们自己家什么时候也能挂上一幅呢?我说,等到以后装修一下,我好好写两幅来挂着。只是一直忙,没时间把老房子装修一下,所以我也没把字写来挂上。因为老房子又矮又黑,挂上去的确不太好看。

      现在听我爹这么一说,我就赶紧说,好好好,我们的老房子里挂上也好看的,我很快找人来装修一下,好好挂上一两幅字。

      我爹呵呵笑着说,你不是很忙吗?说了多少年了,都没有时间装修,哎,不过也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你去跟他们年轻人玩吧,我在这里跟你吉叔说说话。

      吃饭的时候,鸡鸭鱼肉摆了一大桌,还有许许多多的蔬菜,全都是从地里摘回来的,百分百的原生态。

      明志的朋友圈很广,医生、老师、公务员、律师、企业家,各行各业的都有,大家都喜欢跟明志在一起玩。大家都觉得明志善良、包容、大度、有情怀、好朋友,最重要的是有情趣,跟他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一张大圆桌,能坐二十五个人,迎着大门的两个主位空着。红酒白酒斟满了杯子,满屋子的菜香和酒香。

      明志和我一起去请两位老人入席。两位老人都说,你们先吃,你们吃完了我们再随便吃点,我们想摆龙门阵。

      我说,那边都是些年轻人,他们说你们不去他们不吃呢!

      吉叔呵呵笑着说,好吧,这些年轻人也是的,我们就过去随便吃一点,再过来摆龙门阵,不要让娃娃们等着呢。

      两位老人坐定了,吉叔笑着说,我是明志的爸爸,然后又拉了拉我爹的袖子说,这是平子的爸爸。我们俩同岁,今年都70岁了,我们是小学时候的同学,三年前还一起去北京玩过,是平子带我们去的。

      我爹是喝酒的,吉叔是不喝酒的。吉叔说,今天晚上,我要陪我的老同学喝一点点,本来我平时是一点都不沾的。喝完酒,我们随便吃点,就要到外面去摆龙门阵了,你们玩。

      大家就鼓掌,都说,慢慢吃,慢慢吃,难得老同学相见,我们要好好敬你们这一对老同学。于是,大家就频频敬酒,不断地往我爹和吉叔的碗里夹菜,好像两位老人就是他们的爸爸一样。

      两位老人互相敬了一次,然后又同时站起来敬年轻人们一次,就把杯里的酒喝了,然后就吃菜。大家还想敬老人喝酒,但两位老人坚决不喝了。

      不一会儿吃完了饭,两位老人站起来,笑着对大家说,你们慢慢吃,慢慢玩,我们两个老同学要到外面摆龙门阵去了。两位老人出去了,屋里更喧闹了,喝酒,吃菜,说笑话。简直就像在开晚会一样。

      大家你一杯我一杯,桌子上的6瓶白酒就空了。大家的情绪都很高,还想喝。我说,酒喝尽兴就可以了,不能再喝了。

      忽然,有人拉开门,大声喊了起来,你们来看,你们来看,好大的月亮哟,连里面的桂花树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看见嫦娥,你们快来看啊!

      于是就有人提议说,一直喝下去,也不是事。干脆我们来搞个篝火晚会,狂欢一下。大家就齐声响应。

      我的酒喝得有些多,就到北面平房门口的一棵樱桃树下,听我爹和吉叔聊天。

      一张小方桌上摆满了东西,凑近一看,是大小不一形形色色的证书。

      吉叔和我爹借着月光看证书,一本一本地翻。如果天上有云彩,偶尔遮住月亮,吉叔就打开手电筒,照在证书上;每打开一本,就向我爹介绍,说那证书是哪年哪月,因为什么事情获得的。我爹每看一本,就要点一次头,一脸羡慕的神情。

      我说,吉叔,怎么会有这么多证书啊?您老厉害啊!

      吉叔笑着说,不多不多,只有二十五本,从年轻时候到现在,70多岁了,才25本,不多嘛!

      在吉叔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吉叔是个老共产党员,党龄都有50多年了。他当过村文书、农科技术员、生产标兵、劳动模范、社长、族长等职务,村里红事白事没有他就不行,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以前还经常到公社去开这会那会的。他说话的神色,满满透露出他昔日的荣光。

      我说,难怪,吉叔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名人嘛!

      我爹听着吉叔的介绍,自叹不如。我爹用手指着自己的耳朵叹息说,我呢就被这双耳朵害掉了,才八九岁就得了耳聋。要不,我肯定有个正式工作的,说不定,也会得到几本奖状,当然,要有你的这么多肯定是不可能的。我爹边说边笑。

      吉叔呵呵笑着说,是呀,是呀,以前读书你的学习就比我好得太多太多,我是知道的。

      我爹双手抚摸着桌子上那些红红绿绿的证书。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命呀,哎,一切都是命呀!

      吉叔往我爹的杯子里面续茶水,说,喝水呀,喝一点吧,只顾说话,连水都没喝,冷了我换一下。

      我爹连忙说,不冷不冷,可以喝的,说着就端起杯子来,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

      我爹说,像你这种证书,我是一本都没有,这倒比不过你喽。

      我们俩今年都70岁了,好在身体还挺棒,你看上一次爬长城,我们俩都走在前面,好多比我们年轻的还走不赢我们呢!

      吉叔呵呵笑着说,这倒是,这倒是。

      我爹说,我现在呀,喜欢读书,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还真是。平子经常买一些书来给我看,我一看还上瘾了,对自己的帮助也挺大,平子给我买了《黄帝内经》《了凡四训》《穴位按摩大全》,还有厚本厚本的伟人传记,还有什么《雍正王朝》《康熙大帝》。好多好多哎。平子说,多读书,懂得保养,眼界就宽,心态就好,身体就健康;还能让人变得善良、宽容、智慧,我读了以后收获还真大,也好打发日子。你如果喜欢看,我找时间带几本来给你看?

      吉叔说,不了,不了,我对看书不太感兴趣,看不进去。这方面我倒是比不上你呀!你爱学,爱看,喜欢思考问题,一出门就舍不得闭上眼睛睡觉。

      我爹呵呵笑着,不断点头,说,这个倒是真的。

      吉叔看着我爹,眼里全是羡慕,我爹昂着头,面带微笑,目光探向远方,一副伟人的模样。

      我说,起风了,有些冷吧,你们两位老人还是回家坐在沙发上暖和一些。

      我爹说,这天也是的,大夏天的,怎么一刮风,还感觉有些冷呢?

      吉叔和我爹就收拾桌子上的证书,装在一个黑色的提袋里,然后走进平房的屋子里坐在沙发上。

      吉叔说,你去跟他们跳了玩嘛!不要管我们两个老人,我们在一起摆龙门阵,不闷的,你去玩吧!

      我说我酒喝得有点多,我进屋里,在沙发上躺一会儿,顺便听你们摆龙门阵嘛!

      我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中听到吉叔说,以前听说有人帮你找了个女人,有这事吧?

      我爹低声说,有。我家的一个老表给我介绍的,都五六年前的事了,那女的比我小两岁,家里有五个娃娃。我不同意,不是说对那女的有什么看法,而是她家的娃娃那么多,没有一个公家人,一遇到事,肯定要找我家平子,我家平子一个人咋个管得过来!我想一想就决定算了,老了,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能给平子省点事就省点事。

      吉叔说,如果平子不反对,我看还是可以的。小是夫妻老是伴,有个伴么也不孤单嘛!

      我爹说,我没跟平子说,如果我跟他说他肯定是不会反对的,因为平子是个孝顺的娃娃。

      我爹的话让我的心又温暖,又疼痛,他宁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为儿女着想。我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已听到他们的谈话,就假装打起呼噜来。

      我爹要跟我一起回去,吉叔一个劲挽留,说你回去也是一个人,我这里也是一个人,我们就在一起摆龙门阵吧!好吗?

      吉叔说话的语气,像小孩子的语气。

      我爹坚决地说,算了,算了,有时间我们再聚吧,我不习惯在外面过夜,我要回家去,年纪大了,在别处过夜不好。

      我非常理解我爹,因为我爹跟我说过,他认识的几个老人,上了年纪在别人家过夜,后来就死在了别人家,这样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非常的不好。

      我曾经对我爹说,那是个例,不是所有的老人都会这样,不要想那么多。但我爹说,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都不好,还是自己在自己的屋里面,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也是在自己的家里。

      夜已深,来玩耍的人们都走了。

      吉叔送我和我爹走出大门来,他一言不发,神情有些哀伤,他的腰已经有些佝偻了,看上去显得有些矮小。

      我走到车边,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意盎然的院子和向我们招手的吉叔。

      人走了,别墅的灯光熄灭了,那生长着各种植物的园子,以及向我们招手的吉叔,安静得像黑色的雕塑。只有薄纱似的月光,在夏夜的风中,飘飘忽忽。

      (作者:刘平勇,系云南省昭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一脸阳光》《因为有爱》《天堂邂逅》,长篇小说《如尘》《风云激荡》等,以刻画时代巨变浪潮中的小人物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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