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谈片】
一
“闲笔”这个概念在我头脑里扎下根须,始于26年前的一次交谈。当时在京参加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拜会了散文名家郭风先生,感谢他为拙作《清风白水》撰写序言,并面聆先生关于散文写作的清诲。
郭老说:“我国自古就有崇简抑繁的文学传统,由于条件限制,古籍的书写无不极为精要,因而在我们这些年长的文人脑子里,装得最多的是‘随事立体,贵乎精要’(《文心雕龙》)、‘简为文章尽境’(清·刘大櫆)、‘言以简为贵’(宋·杨时)的章法,牢记着‘篇中不可有冗章,章中不可有冗句,句中不可有冗字’(明·吴讷)的训诫。你虽然比较年轻,但因就读私塾多年,从小接受传统教育,整天诵读文言,受其影响,至今运笔行文还留有鲜明的简约印迹。简约,绝不能说是毛病;许多作者的文字拖沓、繁复,倒是真正的缺陷。这里只是说如何把握‘度’的问题。应该因人制宜,像古人性急佩韦自戒,而性缓则佩弦一样,有针对性地加以调节。以你而言,文笔精练,章法谨严,但结构略嫌紧束,文势有些迫促,可以再从容、舒缓一些。”
我说:“郭老分析得非常准确,前两年,文友孙昌武教授也曾提到这一点,建议我文笔放得开些,意之所至,信笔抒写,不要过分拘谨。为文宜曲,不妨闪转腾挪,荡开一笔。”
郭老听了,颔首微笑,接着引述了近代学者夏曾佑的一番话:“史文简素,万难详尽,得靠读者设身处地去揣想。《水浒》武大郎一传,叙西门庆、潘金莲等事,并没有什么奇事新理,不过就寻常日用琐屑叙来,却与人人心中情理相印合,所以自来推为绝作。若以此传纳入《唐书》《宋史》列传中叙之,恐怕只有‘妻通于西门庆,同谋杀夫’几个字。读者喜欢哪个,不问可知。”他说:“这里显现出施耐庵的高明,他的绝招儿就是运用闲笔。讲究闲笔,加进非情节因素,调整叙事节奏,丰富审美情趣,原本是颇具民族特色的艺术手法。”
二
听了郭风先生的指教,多年来,我结合自身创作实际,着意探究、思考闲笔与文章繁简等相关课题,反思中我认识到,除了自幼养成尚简习惯,也还有个认识问题,所谓“蔽于一偏”。其实,古人早已讲得清楚,做得明白。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指出:“子曰:‘辞达而已矣。’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他还以《孟子》中一段文字为例:“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管理池塘的小吏)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回来汇报)曰:‘始舍(刚投放)之,圉圉焉(呆呆的),少(稍过一会儿)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粗粗看去,可能觉得校人的话琐碎、重叠、啰唆,但如果不这样描形拟态,就无法表达其有意作伪的情事,也未必能得到子产的确信。着眼于实际效果,顾氏予以充分肯定:“此孟子文章之妙”,“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
“孟子文章之妙”,妙在何处?就是运用闲笔。在这方面,《左传》早已“优为之矣”。叙事中,它常于宏大处、紧急处夹用闲笔,以看似琐屑的细腻描写,展现恢宏的政治纷争,从而收取小中见大、巨细映衬、弛张有致的美学效果。鲁宣公四年,楚人献大鼋于郑灵公。郑国公子宋(子公)与子家准备进宫朝见,子公的食指忽然自己动起来,预言此日“必尝异味”。及入宫,果见厨人宰杀大鼋,两人相视而笑。灵公问之,子家如实以告。进餐时,灵公把鼋羹遍赐诸大夫,偏偏唤走子公而使他“必尝异味”的预测落空。子公大怒,遂染指鼎中,尝之而出。灵公怒欲杀之,却因子公、子家先动了手,而反遭杀害。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把这一故实纳入“一饭之恩仇”的论述。
清初文学评论家金圣叹对闲笔推崇备至。他说:“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窃用其法也。”《水浒》中常见闲笔用于叙事极忙处,表现为忙中之闲。当某个故事情节发展到关键处,作家故意把笔荡开,转而描写情节之外的场景或情事。鲁达拳打镇关西,情势非常紧凑、迫促,可说是间不容发,“打郑屠忙极矣,却处处夹叙小二报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个;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买肉主顾;第三段,又添出过路的人”。金圣叹说,“真是极忙者事,极闲者笔也”,“以事论之,谓之旁文,以文论之,却是正事”,“笔力之奇矫不可言”——把紧张的节奏暂时松弛下来,延缓事态的进展,波澜起伏,产生悬念,扣人心弦,强化了读者的心理期待。这和接受美学的论点“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什克洛夫斯基语),恰相吻合。
三
迨至近现代,作为一种叙事技巧与表现手法,闲笔在小说、散文、戏剧、曲艺中得到广泛的应用。创作实践表明,作家艺术家如能抓住富有特色的细节,一段闲谈,一种意象,一番场景,一些非情节因素,加以随意点染,确能有效地刻画人物形象,烘托环境气氛,延宕情节发展,增强生活气息。
文学大家王蒙是善用闲笔的高手。他在文化反思的长篇力作《活动变人形》中,描写多日不回家的倪吾诚回家了,面对的竟是冰冷的家人和紧锁的房门,充满敌意的环境气氛。妻子、岳母、妻姐以一副剑拔弩张的姿态,合伙与他对阵,恶战一触即发。读者正焦急地等着观看下面的闹剧,可是作家却“好整以暇”,缓缓道来,三次写到无厘头的胡琴声。第一次是,当倪吾诚走进院落,穿过影壁墙,不知从哪里传来胡琴声,单调、重复、迷茫。在“万木无声待雨来”的超常寂静中,益发显得不谐调与刺耳,也更增添了迷茫莫测的气氛。第二次是,正当倪吾诚怒吼着“开门”,传来几声胡琴伴奏:“设坛台,借东风……”尔后归于寂静。接着,胡同里又响起拖拖拉拉的吆喝,仿佛是对这番暴怒的回应。第三次是,当倪吾诚破门而入,对方的伏弩正控弦待发时,传来京胡和清唱的声音,迅即戛然寂灭,代之以一声鸟叫,一只小麻雀沿着斜线从窗前飞上天空。联系到作品的悲剧意蕴,主人公彷徨苦闷、百无聊赖的迷茫心境,这闲来之笔——其实也是神来之笔,起到了衬托、渲染、点缀的作用。
说到巧用闲笔,我又忆及评书演员袁阔成的表演。1965年,我们同在农村参加“四清”,我曾多次观赏他的名段《许云峰赴宴》。表演中,他着意刻画这位英雄人物置身龙潭虎穴、面临残酷斗争时沉着镇定、处变不惊的气质和心态:“休息室布置得很别致,地上铺着地毯,周围摆着几张沙发,对面有一架独立全球老鹰牌的大座钟,有一人多高,钟砣‘嘎噔嘎噔’地来回摆动,东西两侧有二米见方的两个水晶鱼缸,里边是清凌凌的水,绿莹莹的草,百十条热带鱼在里面游来荡去。……许云峰坐在一只独座的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抬起左腿搭在右腿上面,伸出双手,扯平了长衫的衣襟儿,轻轻地往膝盖上一搭,双手自然地放在胸前,两只眼睛悠闲自得地看着缸里的游鱼。”
表面看去,这些描写无关宏旨,但是闲笔不闲,属于“无用之用”。紧张的情势与悠闲的举止,构成强烈的张力,对塑造英雄形象、刻画心理活动、强化真实动感、衬托环境气氛产生了奇特的效果。
(作者:王充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