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
随着经济全球化遭遇逆全球化运动,一方面和平与发展的历史潮流加大了对战争毁伤的约束,另一方面,全球化利益争夺带来战争新的生长空间和生长方式.由此,当下战争突破有限目的、局部地域、军事对抗的局部战争历史框架,以“混合战争+高维度战争+局部战争”的综合战争面貌重构战争冲突形态,可以说,综合战争的新时代正在到来。
国家利益重心从争夺生存权向争夺发展权跃迁
2007年金融危机以来,和平与发展的历史主潮流遭受逆全球化运动的冲击。在资本主义主导的国际体系下,发展空间主权重叠、各国发展不平衡、发展资源不足等矛盾聚集爆发,被霸权主义、恐怖主义、分裂主义、极端主义利用,导致资本主义总危机随工业化总危机结伴到来,并以全球化危机形式表现出来,其中那些重叠发展权和生存权的排他性竞争成为战争最活跃的动因。
每一场战争都在把军事制权与发展权综合为一体,突破了局部战争关注领土主权的诉求。全球化时代的战争具有前所未有的历史背景,就是国家利益重心从生存竞争向发展竞争跃迁。这是因为战争双方处在相互开放与联通的全球化经济社会内,并且发展矛盾成为主要矛盾,国家与社会行为体从生存竞争向发展竞争跃迁,带动战争从传统争土地向争新发展空间跃迁。为此,21世纪没有脱离发展这个主题而打的单纯军事意义战争,尤其是大国,每一场战争都关乎自己在全球和地区的发展主动。从己方角度出发,每一场战争都以改变全球发展态势为最高目的,同时面临世界上所有战略对手联手利用战争来遏制发展的巨大风险。因此,每一场战争需要完成发展上围绕遏制与反遏制、生存上围绕领土主权侵略与反侵略的双重诉求。
战争旨在达成政治-经济-军事综合目的,突破局部战争之政治-军事有限目的框定。自古以来,战争作为政治斗争的最高形式,突出政治-军事目的。但全球化时代战争目的上升到赢得有利己方发展的态势,而不是以单一的军事胜利为标准,从而把局部战争的政治-军事目的扩大到综合性的政治-经济-军事目的,这是发展诉求注入战争的必然结果。
战争的非军事目的比重上升,战争目标介于有限目标与全面目标之间。战争转向追求军事代价最小而政治经济综合效益最高,实质是降低杀伤敌人有生力量的军事类指标,扩大破坏经济社会秩序的政治、经济类指标。把战争目的转化到战争目标上,体现为政治、经济、军事三个维度组成的综合目标立方体。其中,交战方维度筹谋打败敌人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多重目标,不只是设计领土面积和军事分界线;竞争方维度筹划改变战略竞争态势的目标,不只是对敌我交战双方的战略安排,而是考虑战场之外的战略对手,通过一场战争如何撬动大国竞争的天平;利益方维度设计改变多方战略关系,加载这场战争所要达成的地区战略目标和全球战略目标。对此,当下正在进行的俄乌冲突是很好的注脚。从交战方维度看,俄初期单纯谋求军事制权,企图一次性军事解决全部问题,事实证明行不通,于是把战争目标扩大到破坏乌战略通道,同时,针对战略竞争对手打“卢布战争”,天然气出口以卢布结算,冲破美元统治格局,从而推动战场局面大为改观。
总之,在全球化时代,单纯为领土主权之政治-军事目的而战反倒欲速则不达,打开为发展而战的政治-经济-军事大视野,军事目的协同政治经济目的,则军事上事半功倍。未来围绕遏制与反遏制,以及对新领域新空间的控制权、资源开发权的争夺,将成为战争新主题。
战争的时空外延,平战界限模糊
战争性质随战争目的转变,虽然战争作为政治的继续的第一性并未改变,但战争的全球性和社会性前所未有地猛烈增长,这是围绕发展权的争夺需要深入经济社会所决定的。其结果,战争的时空外延,平战界限模糊,常常在和平状态中展开。
战争超越特定时间限制,编织战争与和平重叠的灰色地带。全球化时代,在局部战争门槛下,那些政治经济行动与军事作战结合成混合战争,形成和平陷入低强度冲突的灰色地带。相对于局部战争以打响第一枪为起点、正式宣战,混合战争平时就可发起、不宣而战。从灰色地带的混合战争升级到局部战争,成为战争演化大趋势。回顾美国对伊拉克的综合战争全景,海湾战争后12年的禁飞禁运、经济制裁、制造动乱是对伊拉克的综合战争前期,“震慑与畏惧行动”是中期,稳定行动是后期。前期与后期都超出10年,但属于低强度武装冲突,属于混合战争;中间短暂的高强度作战只有1个月,是局部战争。由此,美国发布军队参与击败敌国的国家行动计划,规划出和平时期塑造阶段、危机时期夺取主动阶段、威慑阶段、主宰阶段(高强度打击)、维稳阶段、执政支援阶段等6个阶段,实际上就是把混合战争作为局部战争的先导和后续,把非战争军事行动转变成混合战争行动。
战争超越局部地域限制,推动战场从封闭走向开放。传统意义上,局部战争有明确交战区,敌我双方轻易不扩大战场,但高科技改变了战场,推动战争从物理域拓展到信息域、认知域,网络、太空、电磁这些新型高维度空间支配传统物理空间,具有开放性,不受地理限制,可以全域进攻。由此,高维度战争在信息域、认知域打破局部地域的限制,越过军事边界线,渗透经济社会,并实现战场全球化。比如2010年伊朗核反应堆被“震网”病毒攻击而瘫痪,就是网络攻击替代军事打击,越过军事防御体系直击要害。
未来,发动一场正式的局部战争条件更为苛刻,但发动混合战争和高维度战争却更为便利。由此,综合战争发生的初期可能不是那种堂堂之阵的大战,而是以战争与和平混杂的状态,经过混合战争的积累,切入高维度战争,进而发生突变,或结束战争,或跃升到军事集团之间大规模局部战争。由此,把战争模块嵌入和平,在局部战争威慑下达成战争目的,成为战争艺术的新生点。
从信息革命到智能革命,科技革命为战争提供更丰富更高级的手段,也打开了新的利益空间,新旧利益角逐推动世界跨入竞争与合作新阶段,带动战争进入活跃期,战争成为和平的变奏器。于是,人类社会从战争与和平此消彼长的历史转向战争与和平混杂共生的新历史,即呈现出战争附着于和平发展之上的新图景。
政治、经济、社会斗争将转变为直接作战形式
伴随战争的目的、时空的拓展和战争性质的转变,战争主体、作战方式等基本内容也在突破传统认知,拓宽了战争行动的“频谱”。综合战争成为在大战略指导下,以武装力量为基础的综合国力在全领域进行体系对抗的复合型战争。
以往争夺生存权的战争重心在于消灭军事力量,而争夺发展权的战争重心从消灭军事力量转向瘫痪国家机器,从而迫敌就范。这遵从国家发展的木桶原理,整体从短板处坍塌。战争机器是由政治、军事、经济、社会多个系统构成的“木桶”,一个系统被打烂,战争体系就坍塌。为此,20世纪90年代美军提出了“五环目标理论”,即把战争体系的重心划分为由政治领导层、生产系统、基础设施、民众、军队等五个目标环组成的战争体系。战争实践表明,破击国家体系而使敌人战略妥协,比打垮军队更高明。由此,制胜之要从注重军事力量的坚不可摧,转向关注国家行政、经济、社会与军事诸系统的整体耐力。从把敌人当成一块铁板来打,转向把敌人分解为不同的对象,并采取不同的手段区别对待,着力瓦解和瘫痪敌人国家机器的最短板,可以先釜底抽薪敌战争体系,以战争支柱的倾覆加快削弱敌人作战体系,甚至不需要瘫痪作战体系而直接使敌人妥协。
随着信息革命推动信息域认知域成为新的作战域,黑客、病毒、电磁污染等高维度攻击手段武器化,演化出经由网络与卫星连通各国经济社会的高维度进攻样式。其中,社会战利用网天攻击交通、水电系统等公共安全;经济战包括金融战、贸易战、粮食战、能源战,利用网天的连通性从内部破击资金链产业链供应链创新链;政治战包括外交战、法律战、舆论战,全球破击对手的国际政治链、媒体传播链。经过混合战争实践,军事系统对抗向“军事打击+颜色革命+经济制裁+网络战+认知舆论战”的体系对抗转变。体系战是现代总体战,超越传统总体战的多领域松散协调局面,能做到军事战与非军事作战的集中决策、跨界协同、同步控局,可以巧妙地选取并集成运用手段,比如既可以选择军事战以火力打击电力系统,也可以选择社会战开展网络攻击,也可以两者复合打击,并且可以像弹钢琴那样灵活调节,避免落入军事对决中去。由此,体系战成为综合战争的总体战形式,低强度的体系战构成混合战争,突出高维度的体系战则升级为高维度战争,加入高强度联合作战的体系战则升级为局部战争。
现代信息化开放体系下传统战争潜力上升为战争实力,成为直接作战力量,在不同领域的战争中担当主体。其中,局部战争联合作战仍以武装力量为主体,但经济战则以金融分析师、能源专家等经济攻防专业队伍为主体,政治战则呈现政府部门与军事部门结合的特点。综合战争的发展趋势是火力战尚未开打,军队尚未攻城略地,政治战经济战就可能取得胜利。因而,全政府行动成为综合战争的组织形态,大战略指导综合战争的多领域专业化作战,而综合政治、军事、经济、社会跨领域跨大部门的国家战争指挥部,则担当战略指挥角色。
今天,正在聚变中的综合战争,较之以往任何历史时期的战争,前所未有地将政治斗争、社会斗争、经济斗争转变为直接作战样式,并与军事作战集于一体,从而开创新的战争发展阶段。在这个新的战争时代,局部战争是综合战争的一部分,是体系对抗的压舱石,但关于战争是一系列战役和战术行动总和的观念,以及战争是军事对抗的观念将发生史无前例的重构。
战争与和平如影相随的综合战争时代到来
每一个发展时代都有其特殊的技术条件、经济社会形态和利益矛盾,因而决定了特殊的战争面貌与之相对应。冷战结束以来演化出的综合战争,是与大国竞争的全球化时代相对应的。
长期以来,理论界存在两条战略线索之辩,一条是强调准备战争-打赢局部战争线索,另一条是主张和平时期军事斗争-打赢局部战争线索,时代推动它们合并到综合战争中来,一方面,以往和平是战争间歇期的观念已经落伍,另一方面,和平时期军事斗争仍然存在,但只适用于一般性军事摩擦和领土主权争端。未来,七分混合战争和高维度战争加三分局部战争涌现大战略效益。综合战争的最高境界是,把全面战争的大目标分解执行,用混合战争、高维度战争、局部战争组合拳达成总体战略目的。全球化时代大国相互依存的经济关系决定了全面战争打不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霸权国会放弃全面战争的目标追求,它将以分解的方式来牟取。正如冷战美国获胜,是其把遏制苏联的全面战争目标,分解成新面貌战略、和平战略、缓和战略和超越遏制战略等多个阶段性局部战争和政治经济行动目标并实施而达成的。当今,冷战思维在21世纪死灰复燃,而且更加剧烈,一个重要原因是全球开放体系下战争动因相互交织,容易一处战争爆发而多个火药桶响应,战争效益叠加放大,这为大国发动综合战争提供了条件。
值得警惕的是,未来霸权国将以占据高端战争位势制造“文明的冲突”,挑动民族国家为争夺陆地和海洋资源而彼此发生战争,挑动“三股势力”制造内乱,使大陆和海洋政治经济版块破碎化,从而发挥“离岸平衡手”的干涉作用。新冷战将是全球性的综合战争,霸权国将炮制多个敌人、多种性质、多种形态的战争威胁,由此,要求反新冷战也必须是综合性的。那种困守局部战争的思维框架,将蒙蔽战略攻防的视野、捆住自己打胜仗的手脚。
综上所述,当今世界,二战结束以来的局部战争时代开始谢幕,但人类并非会回到全民族对决的全面战争时代,而是跨入战争与和平如影相随的综合战争时代。这是全球化时代技术革命、经济交融、社会开放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战争根源、战争性质、战争方式演变的结果。
(作者:林东,系国防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