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在鄂西北南漳县,我走入了汉语成语的一处源头。
历史文化名城襄阳辖下的这个地方,是楚国的发源地。公元前一千年左右,西周王室封熊绎为楚子,都城荆山丹阳,据考证地点就在今天的县城外不远。几代之后,随着部族实力加强,开始不断开疆拓土,逐步灭掉了周边的多个诸侯国,数百年间,从受封之初一处极其狭小的区域,出荆山,越汉水,崛起为“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的泱泱大国。一直到楚文王迁都郢之前,楚国八百年的时光,有三百五十年是以此地作为中心,十七代国君都在这个“荆棘围而城之”的简陋之处,教民稼穑,筹谋攻伐。如果以人生作为譬喻,这一时期的楚国历史,仿佛一个人从幼年成长为青年。
感受是认识的基础。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身临其境,感官被种种具体的物象包围裹挟,更容易获得对该地独有的氛围情调的感知。我们此刻就站在一座被叫作鲤鱼山的山脊之上,在一个古老山寨的断垣残壁之间,极目远眺。弥望中是几道起伏逶迤的山脉,层层叠叠,山上树木浓密蓊郁,自近而远,颜色渐次变幻,由碧绿变作灰蓝,深浓化为浅淡,在峰峦融入天际之处,呈现为一片浑茫。在这片古楚国的土地上,想象已然变得荒忽渺邈的历史,有一种此前阅读相关史书时不曾体验到的感觉。
这一处楚国立国的封邑,当年是穷边僻壤,自然环境恶劣。《左传·昭公十二年》中这样记载:“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被周成王封居丹阳的熊绎,坐在用柴棘编织的车辆上,身着破旧的衣衫,带领部众开发这一片荒蛮之地,还要向周王室贡献被视为神物的“桃弧棘矢”,即用桃木制的弓,用棘枝做的箭。作为后世人们常用的一个成语,“筚路蓝缕”最初却是楚国先民艰辛而坚韧的生存境况的写照。
就在上山的途中,我的一个知识点方面的疑惑获得了解答。
古代典籍史书包括诗词文赋里,谈及今天湖北一带地域时,经常荆、楚不分,又每每二字并称。我对其词源学上的流变一直不甚了了,但也没有特意去做过了解。陪同游览的一位当地长者,学识渊博,谈起本地历史人文如数家珍。他指着身旁一种伸展出一串串紫色花朵的灌木,介绍说这叫作牡荆,简称荆,贯穿县境的荆山山脉,名字的由来就与长满了这种植物有关。牡荆在《诗经》中又被称为“楚”。《春秋左传正义》说:“荆、楚一木二名,故以为国号,亦得二名。”我想到了曾经背诵过的《诗经·商颂》中的句子,“唯女荆楚,居国南方”,忽然间感到一种亲切的意味。
战国群雄逐鹿,楚国最终还是被更为强大的秦国翦灭。一条流经县境的百里长渠,见证了秦楚之间的争逐征战。南漳之行的第一天,我们来到了武安镇谢家台,这里就是长渠的渠首。从县城赶到这里的路上,很长的一段距离中,十几米宽的水渠一直在车窗外闪现。它贯穿绿野平畴,水流湍急,一路串起了很多堰塘,当地陪同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叫作“长藤结瓜”,颇为形象。
长渠又称白起渠,以当时秦国最高军事首领白起的名字命名,他率大军攻打百里之外的楚国鄢郢,久攻不下,便在此处的蛮河河段上筑坝挖渠,引水破鄢。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记载了这场残酷的战争:“水溃城东北角,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十几年后,秦国与赵国爆发长平之战,作为秦军统帅的白起再次显露了他的残暴,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震惊天下,赵国也自此走向衰亡。
就开凿时间而言,白起渠比号称秦代三大水利工程的都江堰、郑国渠和灵渠都要早。时光移易,曾经戕害无数生灵的军事工程,在此后世代中变成了一条效益良好的灌渠,造福流域内一代代的百姓。干戈化为玉帛,历史又一次显现了其吊诡之处。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项重大水利工程,就是整修恢复白起渠,让自晚清以来逐渐荒废的古渠重新焕发了活力。就在几年前,它还入选了“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
时值仲夏,南方炽热的阳光喷洒下来,汗流浃背。停下脚步稍作歇息,手扶在身边墙垛粗糙坚硬的条石上,目光投向一河之隔的对面山峰。青翠蓊郁的坡面仿佛一面巨大的屏风,又在下方幽深清澈的河水中投下倒影,绿意沉沉,望上去心中似乎骤然被注入了一丝清凉。
这个地方,是一个叫作春秋寨的古寨。崇山峻岭,地势险峻,让南漳拥有多达上千座古山寨,集防御与居住功能为一体。春秋寨据称最早筑建于楚国时代,现存遗址为明清时当地山民为躲避战乱重建,主体结构保存尚好,有一百五十多间石头房屋,城门、碉楼、祠堂、居室、瞭望台等依次排列,清晰可辨。寨子依鲤鱼山山脊走势迂回而建,呈条形布局,长约一公里,一面临山,三面被茅坪河环绕,从高处寨墙垛口探头俯瞰,但见断崖陡立,绝壁如削,令人胆寒。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如此逼仄的空间中,却有两间石屋被作为学堂,大约分别相当于初级班和提高班,教老幼寨民乡亲识字习文,通书达礼。可见在至为艰苦的境遇中,文化和伦理在人们心中也一直占据着极其崇高的位置。
隔着一道茅坪河,对面山巅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关公塑像。相传三国时关羽曾经在这里苦读《春秋》,春秋寨名由此得来。这个中国民间最为知名的战神的名字,将我的思绪向后推进了数百年,历史的眉目更为清晰。
襄阳这一带,是公元三世纪三国时代群雄角逐的重要战场,而南漳可以说是三国故事的源头。在县城外不远的玉溪山下,一个地方叫作水镜庄,名士司马徽当年就在此隐居和讲学。他向前来拜访的刘备举荐了自己的弟子诸葛亮和庞统,称许两人为“伏龙”和“凤雏”。得到良材辅佐,刘备羽翼日渐丰满,终于得以三分天下有其一。如今的水镜庄遗址始建于清乾隆年间,背倚一面数仞高的陡壁,浓荫匝地,流水潺潺,清幽绝尘。庭院内分布着荐贤堂、水镜祠、三国故事碑廊等汉代建筑风格的景点,附会着史书里的种种记载。“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想象着当年发生于这一片土地上的故事,南宋辛弃疾的一句词蓦地跳入了脑海。
往事越千年。金戈铁马的英雄争斗,已经化作了传说。故国登临,那一缕思古的幽情,在身边如火如荼地展开的生活面前,每每会被稀释,仿佛此刻视野尽头那一抹淡青色的雾霭。
登山眺远并非只有这一次。此前,我们还到过一处天池山景区。山顶有一个泉水涌出形成的方形池塘,不管旱季雨季,水位始终不变,堪称神奇。山上种植了油茶、板栗、冬桃、高山茶等,都是通过了有机认证的产品。绿肥红瘦的时节,只有萱草和菊花红黄相间的艳丽花朵,点缀在万绿丛中,火苗一样亮眼。从山顶观景台上望去,四围皆是鄂西北的连绵群山,起伏蜿蜒,翠峰如簇。我们被告知,在与这些峰峦相接的某一处山麓,有一道叫作抱璞岩的岩壁,两千七百年前楚国人卞和正是在此发现了一块璞玉,加工雕琢出的和氏璧成为国宝,闻名天下。
抱璞岩远在视野之外,但我们却可以清晰地望见两条平行的高速公路从前方山腰处穿越。圆柱体的高架桥桥墩,等距离地排列着,高高地耸立在半空中,托起一条纤细的银色玉带。美玉是大自然的出产,建造高速公路的钢材和石材等,也来自天地之间贮藏的元素,被人类的智慧和力量锻冶,仿佛火苗点燃了薪柴。高速公路,还有高铁,新时代的交通利器让旅行变得极其迅捷。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一行是在高铁南漳站开通的第三天,从北京乘车来到这里的。从燕赵北地到荆楚南国,仅仅用了五个小时,这是三国时代的人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三国演义》中,关羽的坐骑赤兔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已经是古人关于速度的极限想象了。
几天中不间断的行走,让有关变化的感受变得具体而寻常。头一天,在春秋寨所在地的东巩镇,我们参观了一个占地约三百亩的食用菌种植基地,一眼望不到头的温室大棚中,一截截大小尺寸相同的椴木菌棒,被整齐地排列好,层层叠叠摞放在一个个木架上,鳞次栉比,横平竖直,仿佛一垄垄的庄稼。距此不远,是这家菌业公司的加工车间,所生产的干制香菇、干制黑木耳、食用菌酱等,大部分都外销东南亚。主人端出烘烤的香菇请大家品尝,拈起一颗投进嘴里,酥脆可口,香味浓郁醇厚。
如果不是听人介绍,我们无法想象,眼前秀丽恬静的田园景色,曾经千疮百孔,创痕累累。这里煤炭资源丰富,采矿曾经长期作为镇上的支柱产业。很多年中,裸露的矿坑仿佛是一张张漆黑的大口,吞噬了周边的山林农田。近年来,生态环保理念的大力践行,催生了食用菌种植等绿色产业。转型发展带来的好处,以真切生动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印证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颠扑不灭的理念。
走在后面的同行者跟了上来,拍照合影的笑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眼前。下山的道路较为平缓顺畅,不久就回到了春秋寨寨门处。时间已近中午,寨门前的广场上空旷无人,一片静寂。但我的眼前,却分明幻化出一幕难以忘怀的场景。
那是几个小时前,我们从车上下来,走到春秋寨大门口时。一场被列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表演正在进行,作为迎接我们这些远方来客的仪式。身着明黄色演出服的村民,脚踩在一米高的木跷上,表演以特技造型见长的东巩高跷,先后做出多个颇为惊险的高难度动作,诸如“仙人过肚”“张果老骑驴”等。其中“五子登科”尤其精彩。四个人层层叠高,将一个头戴状元帽、模样俊美的小姑娘托举到半空,转着圈儿向观众拱手作揖。
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呜音喇叭。
它在当地俗称为“巫音”,产生于春秋时代,本是楚国宫廷音乐,后来流传到民间。因为历史悠久,被称为楚国音乐的活化石。吹奏者是七位老人,列成一排,看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了。他们口中或手里是不同的乐器:长号、喇叭、边鼓、包锣、大钹、小镲、勾锣……它们发出的各种音色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幽暗、神秘而诡异的声响,缭绕回荡,让人仿佛置身屈原《山鬼》中惝恍迷离的意境。这是降神和娱神的声音,是“信巫鬼重淫祀”的楚俗的显现,恍惚中,仿佛楚地天空中的诸神,在雷鸣电闪、风雨如晦中降临,享受着人们丰盛的祭祀。
荆山楚源。在楚文明的发祥地,自远古穿越岁月烟云飘荡过来的奇异声响,传递着一种独特的精神情韵和文化血脉,源远流长,不绝如缕。
(作者:彭程,系本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