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这片携山伴水的建造迄今已整整二十个年头,如今作为全球百年五十座名筑的唯一中国入选,它已成为一份“美丽中国”的传奇。几乎每一年的新生入学和毕业典礼,我们都要谈到象山筑造与象山生活中所包含的望境和山水之境对人心的滋养。可在中国美术学院美丽中国研究院成立一周年之际,当我翻出二十年前的手记文字,还是惊讶地发现我们对象山已经渐渐丢失了那份于陌生中走近的深深的敬意与珍惜。
讲述美丽中国的传奇,让我们重温象山,重温大学的望境,重温一种独特的人文山水化的成长。
象山,莅杭城西南,邻老镇转塘。古钱塘江回转横流,故名转塘。象山踞盆地中央,以一小山,拥众多青山,领群山潜入江岸,含山水相会之气象。象山又名望家山,古时客船于此泊岸宿夜,近观山岚水渚,远眺六和古塔,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象山山右方平厚重,现北国山脉的浑莽气;山左屈曲流动,丘壑回转,聚江南秀山的缠绵韵象。南来北往者,在此地或与家乡风物遥想,或与故园山岭相望。象山的周遭,泄渠环抱,前山一棵老樟树,六抱之躯,亭亭如盖。坡面林木葱绿,岭上杨梅百株,有山石从山脊处裸露。
2001年,中国美术学院始入象山,整葺原杭州卫校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的建筑,翌年秋第一批学生进校。同时国家划拨700亩土地,学院初定象山校园建设规划及山北建设方案,王澍与陆文宇夫妇开始了几乎无偿的开创性的建筑设计工作。2003年11月,象山山北建设打下第一桩,拉开一期工程序幕。2004年12月,象山校区山北校园落成,视觉艺术学院、传媒动画学院、基础教学中心迁入新校园教学。全院师生齐聚,举办第21届全校运动大会,揭开象山历史新的一页。2006年3月,山北的建设已成一景。十个建筑单体中所应用的屋檐、高墙、长廊、合院、木窗、瓦顶等传统建设语言以及在这一组建筑中得以活用的方式,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
回溯我在2008年象山整体初建成时的手记,感受其中心迹。在《象山之园》中我这样写道:
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载:“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何为奥如,石嶂屏蔽,空间迂回;何为旷如,视界寥廓,空间悠远。中国园林的要害处,正在于奥与旷相为交替的经营。
从象山校园东大门进入,浑浑然见一座翠嶂矗立,古木交柯,直逼目前。转过山去,无论南折或者北迤,都是一望旷如,豁然而开朗。山之北望,耸然壮观,山北楼群以合院为基本形态,筑高台上;山之南眺,秀丽回环,山南堂舍沿土坝腾转翻行,以山房幽巷与山相亲。山北的旷如,如北川一般沉厚;山南的旷如,又如南岭一般延绵。
象山山北的建筑具有叠石而成的台地,山北的石台,多属“掇石而高上平者”,又与合院楼阁呈相隐相蔽的关系。那些台地从田陌中高出,既感基础隐重,又可供学子经临眺望,披襟快意。山北八号楼台地低回,探入水中,兼有水榭石舫之效,亲水而扶摇。
象山之南所对的是青山翠岭,不宜筑台,却在荷塘田陌中筑“八”字土坝长堤,所有的建筑隐其后,贴着长堤腾挪移转,建筑高墙之间仿若幽巷,在长堤的豁口上,挑着一池荷塘,更有青瓦双楼轻轻地潜入荷塘,如翚如翼。
山北的高台院楼如胡马临风,山南的长堤屋宇若群龙饮水。童寯先生释繁体“园”字,以为围墙之中应有屋、有水、有林。当年象山初起手时,只觉山水处,应有屋宇相望。山北山南两期工程,中间隔两个春秋。正值山南二期设计初期,我邀王澍、小陆同游写诗相赠,诗中以归晚的渔舟、踏青的巷口、早熟的田陌、刚直的点墨等意象来期待未来的校园,今天想来,如此这般的筹划建造是否有点诗人造园的意思呢?
明陈继儒《小窗幽记·集景》有“读书宜楼,其快有五”之隽语。象山的楼皆是远望而高爽的佳处。墙的隔断或是延绵的转换,均是建筑空间最活跃的要素。象山的楼墙或重檐落地,或砖瓦花墙,重檐取自东方塔式的密檐,亦顶亦墙,接天而连地。花墙或呈博古架状,或以残缸旧瓦用铺地之法叠成,在隔而不隔之间,形成剔透相连的意蕴。花墙之后的实墙间隙半是微阴,半是蔽明,最能述说岁月检审的自况。象山大白墙上的门窗还呈点墨之状,在往来进出中,给出山水墨韵的意象。
象山楼前楼中都特辟了一些台榭。《图冶·屋宇》说:“《释名》云:‘榭者,藉也。藉景而成者也。’”田边水畔的台榭,藉景而又自成一景,建筑内的一些转角空间,极有“榭”的意蕴。自有一脚伸入青山的感觉。更有廊道交会之处,数层青山,仿佛踏足在青岭之上。
象山建筑,山北山南,分别用长廊串接在一起,或迂回,或径直,或植入楼体,或又伸向山峦,如山道盘旋,又始终遥向青山。如此长廊上行走,颇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山南十一号楼与十八号楼的步廊爬行于楼壁之上、如临灵隐千佛山,故又称做“爬屋”。廊柱是长廊建造中的重要因素,象山的廊柱如狂草,于不经意间伸出一笔,让慕者称奇,更有山北两座断桥长廊,一隐一蔽,彼此相望,又为象山未来的建造,埋下历史的伏笔和期盼。
象山建造最富表情者就是楼顶。山北的顶,大块微倾,复以旧青瓦;两旁的重檐,愈显展飞之状。正若《诗经·小雅》所言,“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山南那座双楼,是两个相错的“从”字坡顶。最南端的19号楼又以一个“众”字坡顶。东西向伸展,舒展延绵,正应和了朱熹《诗集传》中所提的生机生意。
以中国园林的精神,将象山建造成一个传统书院式的校园。山门高台,似青岭远眺;廊桥石道,若溪山行旅。莘莘学子于此,与山岭相伴,与四季相亲,襟抱受自然变化蒙养,并在这种与青山相对的望境中,在这种与山水的邀约中,等待着一个远方的自己。这样的校园,不仅给予人一段独特的人生记忆,还通过某种园林山水般的日复一日的相照,培养一种特殊的精神和心灵。
在2009年的毕业致辞中,我又曾写道:这一段时间,我在象山画画,每天黄昏从三号楼的大门中走出来,我都看到落照中的象山,如一座巨屏,巍巍然耸立面前。那山体的暗部隐着一种玫瑰色,使得满山的绿那样醇,那样厚;那旷野复又飘着一种我们从小就熟悉的、青草与家园的气味,我一次次地从大门中走出来,遭遇这种醇厚与飘散相交叠的气息。荫深处,田陌交错,池溪相映。白昼,我们泛若不系之舟;黄昏,我们回到“转塘”。这是一种“归”,一种每天的游归。
四年中,我们的同学有多少次这样的游归,无论我们多么揪心,多么困乏,那青山总用它的无言大爱接纳我们,用它无边的沉静抚慰我们。我们仿佛是这种历史性的游归一部分,仿佛也是大自然宽怀接纳的一部分,我们努力地在旷野中甩去陋闻与狭见对我们的禁锢,不断告诫自己要忠实于大地。我们的游归无论多么疲倦,无论曾否颓唐,也可把所有的落日当作一场心灵的宁静黄昏,并在那里依稀遥见远山的召唤,让这真切而又渺远的一幕幕铭心刻骨。
德国诗人里尔克在著名的《论山水》中的激情吟诵,多少次叠映在象山四季的画屏之上,给我带来无数精神想象的翩跹与烂漫。里尔克写道:“在一种缓慢的‘世界的山水化’的过程中,有一个辽远的人的发展。在我们时代的中间,一个‘未来’已经开始了:人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孤单。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
(作者:许江,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