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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6月10日 星期五

    芍药月令

    作者:李丹崖 《光明日报》( 2022年06月10日 15版)

      一月飘雪。大地一片皑皑。

      开始是轻纱铺地,而后是毯子,最后是被子。

      芍药的宿根在土层下酣眠。

      田间少有人迹。最多有一两只野兔,过冬的粮食不够了,跑出洞穴来觅食,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梅花状的脚印。亦有乌鸦,在雪地上刨出一个坑来,下面有一些零星的草籽,还有深秋里没有收尽的玉米粒。

      野兔和乌鸦,在芍药的“屋顶”之上刨食,芍药则躲在安乐窝里,睡得连个懒腰也不伸。周遭一片岑寂。

      二月融雪。涔涔的雪水渗进了土层,芍药的根须打了个寒战,继续睡。

      乡野之间已经可以嗅到年的气息了,有爆竹和烟花此起彼伏,可是,芍药看不到。

      芍药的心里,藏着另一簇烟花。

      乡间的土路上依稀有外出归来的人。他们背着行囊,打量着自己熟悉的土地,嗯,一切还是老样子。

      有一些人在烧纸钱,过年了,要到祖先的房门前说一声,求的是心理上的妥帖与安稳。其实,土下的灵魂并不孤寂,芍药是他们的伴儿,地下说不定有另一座花园。

      三月春风遍地。土地变得松软起来。

      地头的小溪哗啦啦地欢跃,土下的芍药有了一丝悸动。

      隔着河,可以看到绿柳了,有顽皮的孩童折一枝柳条,拧成柳笛来吹。土壤里,有一些小东西开始蠢蠢欲动,或许是田鼠、蚂蚁、蝼蛄,也或许是醒得早的青蛙。

      有鸭在田垄上快速地走过,走到溪边,扑通一声跳下,用黄黄的鸭掌拨弄水流。

      是的,有些吵。这时,早醒的芍药伸了个懒腰,拱出土层,也顺便叫醒了同伴。

      阳光真好,这世界,久违了。

      四月春色轰然炸开。芍药的青春期到了。

      那些嫩紫的芍药,有油脂一样明亮的滋润感,先是抱成一团,而后伸展开,花棵抬起了头。

      风逐渐大了起来,遍地的孩童,满天的风筝。

      风能帮风筝飞上云端,亦能为芍药抚平皱褶。芍药的花棵逐渐由紫变成墨绿,变魔术似的。花茎上仍有紫晕,那是它的胎记。

      有锄头,一下又一下,刺啦,刺啦,芍药花田里的杂草被拦腰斩断。这些杂草争夺着土壤里的养分,是在偷嘴。

      除了杂草,施了肥,好雨知时节,簌簌地落下来,土地喝了个够,芍药也彻底唤醒了自己。

      天地之间,一片清明。芍药的样子逐渐好看起来,也高挑起来。

      五月芍药盛开。一片花的海洋。

      开始是含着苞,像举着一个个粉拳。拳头上,凝结着蜜。与蜜蜂前后脚到达的是乡间的少年,他们瞅准了芍药花苞上的蜜,一番吮吸,甜中带着花香和药香。

      也许就是一夜之间,它们轰然绽放,一朵又一朵,此起彼伏,接二连三。芍药的瓣子张合有致,花蕊金黄,喜气十足。

      傍晚,透着西天的云霞看芍药,天地一色,芍药若垂天之云。云,是放牧在远天的芍药。

      花田间,有爱美的女子、孩子纷至沓来。芍药花多半是拿回家插瓶,用水养着。据说也有煲汤的,做成芍花鸡。鸡汤上飘着那么几瓣芍药,烟火气中陡增了几分浪漫。

      六月花落。芍药花田重归寂静。

      花瓣落了一地。需要一场雨,来缓解芍药花田的尴尬。

      夏日的雨不值钱,畅快地冲刷着芍药叶子、芍药花萼。咕咚咕咚,芍药的根部也喝了个痛快。

      三两场雨后,芍药田间,墨绿更胜一筹,花萼也逐渐不见了。此时的芍药田,像是刚刚分娩的妇人,虽不若以前满面红光,但经过调养,也不显得憔悴。

      花尽了,芍药的根部在地下积攒着力量,开始膨胀。有时,田垄上会被撑出来一道道裂痕。

      根,在地下开天辟地。

      七月拔草。天光云影下,汗流浃背。

      再拔一次草,芍药就可以出了。

      芍药是宿根草本植物,三年以后,根系可长成。在刨出芍药之前,要让田垄回归单纯,这是在提醒土地,有能量,紧着芍药吧。

      拔草的农人,汗珠摔在地上,砸成八瓣,也似一朵朵芍药花开。

      八月出芍药。翻天覆地,热火朝天。

      出芍药,是指把芍药根从土里刨出来。

      用镰刀把花棵割掉,然后顺着田垄,用抓口(一种刨根的工具)把芍药连根拔起。新翻出来的芍药,根茎直溜匀称,根须发达,带着泥土的腥香——这味道让人着迷。去掉土块,按照条索、根须、花芽子分别堆成一堆,用拖拉机拉回去。

      一口大铁锅,把芍药根煮三滚,捞出,放凉,刮下外皮。芍药雪白的身躯,很是好看。要储存,就要在太阳下暴晒。晒足十个大太阳,直至抓一把扔在堆儿里哗啦作响。干透了,装包,今年的药市上,能有个好价钱。

      九月分棵。将花芽子用刀子自上而下,分成一块又一块。此为分棵。

      芍药生命力旺盛,刀切之后的花芽子照样可以存活。

      田,需要重新翻耕一遍,再用瓜铲拢起来,成田垄。墒情正好,切好的花芽子重新被埋在田垄内。用不着浇水,慢慢在土里捂着即可。

      此时的田野并不安静,玉米收获,大豆收获,红薯马上也要收获。这一季新分棵的花芽子,是老芍药的子孙,正要收获的玉米、大豆、红薯是新花芽子的叔伯辈。

      十月霜降。土地复归于沉寂。

      或者说复归于襁褓。此刻的土地,除了菊花和大白菜,基本没有作物了。

      花芽子在土里闷了一身汗,这是做汗蒸的好季节。霜已经降了下来,出去也是冷,还不如躲在土地里。做了汗蒸的花芽子有些乏了,它们想睡。

      雁阵惊寒,田鼠嘈嘈切切,在准备过冬的食物。野兔在准备一些衰草。蟋蟀也不那么殷勤地弹奏了。

      芍药伸了个懒腰。

      十一月冻土。芍药冬眠了。

      田野噤声,连地头的溪水也被冰封了。天常常铁青着脸孔,似乎在憋着一场雪。

      这些,睡梦中的芍药都不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十二月雪落了。衰草连天,转眼变成了雪融融的世界。

      早年间,有猎人出没在田间,捉一些出来觅食的猎物,比如野兔。这些年,不准扛猎枪,很多动物都被保护起来了。就像土地保护芍药那样周到。

      雪积得那么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芍药睡得还是那么认真。

      (作者:李丹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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