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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30日 星期一

    乘槎诗词中的科技与艺术

    作者:任春光 杨小明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30日 15版)

      “乘槎天河”与“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等,既是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创作,又是我们祖先最早的科幻作品。随着“神舟”“嫦娥”“玉兔”“鹊桥”“天宫”等航天工程取得一个又一个重要成果,中国航天将华夏先民遨游九天的愿景变为现实,也使现代科技烙上丰富鲜明的中华文化的印迹。

    乘槎天河:艺术的想象

      槎,木筏或竹筏,同“桴”。乘槎、浮槎或乘桴,即划乘船筏。唐李山甫《赠徐三十》:“从今不羡乘槎客,曾到三星列宿傍。”北宋曾巩《酬王微之汴中见赠》:“河汉槎虽通远客,蓬莱风未纵归船。”由“乘槎”又衍生出“灵槎”“星槎”“仙槎”等词语,多指往来天河与人间的船筏。唐胡曾《咏史诗·黄河》:“沿流欲共牛郎语,只待灵槎送上天。”北宋苏轼《黄河》:“灵槎果有仙家事,试问青天路短长。”

      乘槎天河的传说起源很早,西晋张华《博物志》载有一个乘槎浮海至天河而遇牵牛织女的故事。梁代宗懔《荆楚岁时记》则说张骞通西域路过河源,乘槎经月,在一集镇见织女室内织布、牛郎牵牛饮河,并带回织女赠送的支机石即织机下的垫脚石。唐李商隐《海客》:“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北宋钱惟演《戊申年七夕五绝》其一:“不知一夜支机石,却属乘槎上汉人。”南宋廖行之《七夕》:“凭谁与问支机石,好上仙槎款碧霄。”引的都是这一典故。

      我们先民不认为乘槎天河纯粹是一个神话,相反却不断“探索”其现实的“可能性”,即人间的江河湖海与天河(银河或明河等)的相通性。北周庾信《七夕诗》:“星桥通汉使,机石逐仙槎。”《杨柳歌》:“流槎一去上天池,织女支机当见随。”是说“星桥”“天池”连接了天上地下。北宋陈舜俞《三峡桥》:“胡不见庐山三峡水,此源亦接明河底。”明示庐山三峡涧水源接的就是天河底。唐李邕《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今日还同犯牛斗,乘槎共逐海潮归。”是张华《博物志》“天河与海通”说的发挥,秋风、海潮是泛舟的动力源。

      中国古代更将牛郎星边上排列如船筏的四颗星形象地命名“天桴”,即“天上的船筏”,于是乘槎天河有了“依据”。银河与地上之水相通,天上人间不再有令人望洋兴叹的鸿沟。乘槎泛舟,往来自如,比之嫦娥奔月的单程飞升和夸父逐日的悲壮之旅更加自信而豪迈!从此,乘槎天河成为中华文化一道鲜亮的符号,万千优美的乘槎诗词新意迭出、咏唱不衰。

    河畔观织:科技的折光

      乘槎天河,与七夕、乞巧一样,是星象崇拜与织女文化的大融合。由此延伸的河畔观织,是纺织科技在诗词中的映射。乘槎诗词大多离不开织机和支机石,特别是纺织科技创新迭出的宋代。苏轼《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岂知乘槎天女侧,独倚云机看织纱。”刘宰《谢朱仲玉二首》其二:“拟酬白雪阳春句,愿借天孙织女机。”朱继芳《和颜长官百咏·农桑》:“肠随丝断手生胝,羡杀星边织女机!”

      织机、支机石入了诗画,河畔观织成为主题,这绝非偶然。从纺轮到腰机,从手摇纺车到脚踏纺车,从水力纺车到动力纺车,纺织机械带来纺织科技与生产质的飞跃。所以,即使是航天科幻的乘槎诗词,主题也离不开织机视域下织女的劳动之美。换言之,乘槎“上天”非为其他,只为观摩织女织布并求取支机石。纺织科技及其生产力的涌现,带给人们空前的自信,“愿将实学酬天造,敢效明河织女襄!”

      乘槎天河,直观看似纺织科技在艺术上的闪亮折光,深层的却是火药火箭尤其是航运航海科技的投射。

      “独飞木雕”是东汉张衡所造世界上最早的飞行器,是一种模仿鸟翼的滑翔设备。之后,又有以“孔明灯”命名的“热气球”。火药发明后,特别是宋代,以火药为动力的飞行装置层出不穷,从铁嘴火鹞、竹火鹞到神火飞鸦、多级火箭再到“载人火箭”。潘吉星《中国火药史》认为,“载人火箭”是15世纪初万虎的伟大发明。万虎以47枚大型火箭为动力驱使火箭腾空,继以两个大风筝为浮力在空中滑翔。中国人不仅是火药火箭的发明者,而且是火箭载人航天的幻想者和实践者。

      航运航海的进步,也为“乘槎天河”“河畔观织”的艺术想象插上了科技的翅膀。从内河、内湖到近海、远洋,我们祖先很早就会“见风使舵”,即根据风向变化不断转舵,利用风力行船,北风航海南风回,甚至能逆风行船!与西方15世纪末才出现三桅五帆船相比,我国在三国时期就有了七帆船,后来经常多达10帆,宋代竟达50帆。至郑和下西洋,船体之大,规模之宏,技术之精,举世称奇。与当时西方固定船帆不同,中国帆船的帆数量多且可以随风转动,横风甚至逆风时,也总能与风向摆成一个角度“抢风”,张帆巧借八面风,必要时辅以人力,使船以Z字形交替向前行驶,乘风破浪,远渡重洋。

      纺织机具、火药火箭特别是航运航海的科技进步及其社会生产力功能的彰显,成为乘槎诗词创作的艺术底气和灵感之源。

    乘槎诗词:科技与艺术同频共振

      科技是艺术之根,艺术是科技之窗。科技与艺术,自古以来就是和谐共生的“对偶体”,是李政道所言的“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方面,艺术以科技“见证者”的鲜活形式记录了科技进步及其社会生产力的杠杆效应等丰富内容;另一方面,科学技术及其巧夺天工的实践激发出艺术创作的豪情,并带给人们造物、文境、艺趣乃至哲理的思考。

      作为文学艺术的乘槎诗词也不例外。与文献资料、考古实物、图像信息等互为印证,乘槎诗词描摹出一幅中国古代纺织机具及其科技的进化图谱,书写了我们先民不屈服于命运致力于航海巡天的心路历程;反过来,纺织机具、火药火箭和航运航海等科技的进步激发了乘槎诗词的创作,平添了自信与豪迈的同时,也丰富和深化了科学理性的批判传统。

      乘槎天河、河畔观织,既是织女文化的艺术想象,又是中国古代航天的科幻。从庄周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逍遥游”、屈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的飞天梦,到《西游记》孙悟空驾轻就熟的“筋斗云”……“御风而行”的航天梦,在我们祖先心灵深处从未中断。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万虎设计出“载人火箭”,并躬身实践,甚至献出了生命!

      东汉张衡《思玄赋》发挥了乘槎天河、巡航宇宙的瑰奇想象:“观壁垒于北落兮,伐河鼓之磅硠。乘天潢之泛泛兮,浮云汉之汤汤。倚招摇、摄提以低回剹流兮,察二纪、五纬之绸缪遹皇。”张衡不囿于直白的想象,而是力图以科技为工具实现这一梦想,“独飞木雕”这一世界上最早的飞行器由此横空出世。张衡的航天梦,是科技与艺术的完美统一。

      “抢风”这一航海科技的突破,实现了人类对自然力的驾驭,“御风而行”的远洋航行从此成为现实。加之科技创新托起的发达的纺织生产,以泉州为起点的海上丝绸之路的拓展,纺织、火箭、航海等科技的进步,反映在文学艺术上便是宋代乘槎诗词创作的空前繁荣。

      郑和下西洋的航海成就投射到明清乘槎诗词当中,一大突出特点是将乘槎天河回归人间航海。这样一种别样的自信,始自费信《星槎胜览》。该书不是乘槎上天的科幻而是记录随郑和下西洋事迹。从海上丝绸之路到郑和七下西洋,借风甚至逆风的“御风而行”及其往来大洋的航海成就激起中国古人的无比自信,所以才会有明钱宰《拟古》其四“飘然溯长风,乘槎犯斗牛”的冲天豪情!从明唐顺之《送高行人使琉球》“天王玉册颁三殿,汉使星槎下百蛮”、清汪懋麟《得舟次二兄琉球使还消息》其一“闻道乘槎客,安流实快哉”等诗句可知,出使往返琉球等“百蛮”的航海实践已经取代了乘槎天河的纯粹想象。与此相应,“观织”也从天上的想象转换到人间的活动。山西高平北宋开化寺壁画“太子观织图”绘有善友太子观摩人间纺织的佛经故事,图中的织机、纺车等是当时山西地区纺织的真实写照。与太子人间观织同时,北宋司马光《春贴子词·皇太后阁六首》其二也有表述:“暖日初添刻,柔风乍袭衣。弄孙时哺果,观织屡临机。”

      “制天命而用之”!乘槎天河、河畔观织,从天上到人间,从想象到探索,历代乘槎诗词不仅是中华先民遨游九天的一部天问史诗,更是认识自然、发挥主观能动性实现航天梦的科技实践。

      中国航天,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乘槎巡天梦想终于变为现实,也完成了现代科技与古老艺术的大统一。

      (作者:任春光,系上海应用技术大学讲师;杨小明,系东华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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