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规范大家谈】
纵观历史,汉字传承着中华文明;聚睛当下,汉字传播着中华文化。
在世代中华儿女的精心呵护下,经过数千年社会文化的历史积淀和时代精神的赓续滋养,汉字已然成为民族自信的重要基石,成为国家软实力的重要元素。然而,随着信息化、智能化时代的到来,汉字的规范化书写也受到了严重冲击,推行规范汉字已迫在眉睫。正视汉字历史文化,有助于推行规范汉字。
汉字历史形体承载着规范汉字的源泉
数千年来,汉字形体甲、金、篆、隶递代更迭,异体、俗体竞相纷呈,但其构形理据未曾发生大的裂变,总是在一脉相承中维系着汉字发展的历时稳定性。就拿汉字个体来说,尽管起源时间各不相同,但每个汉字都有各自的演变发展历史。正确书写规范汉字,也有必要了解它们的历史形体。日常汉字书写中,一些字极易写错,如将“冒”上部误写成“曰”,“肺”右边误写成“市”,主要原因是书写者的汉字文化水平有限,不了解这些字的历史形体,不明白它们的构形理据。
“冒”字金文下边是表示眼睛的“目”,上边是表示“帽子”的“冃”(mào,“帽”本字);战国文字“冃”中之“点”拉长作两边下垂之形,以示帽子旁边下垂的绑带;小篆两边下垂形体未与中间横笔连结,而成了覆盖的“冂”形;楷书与小篆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下垂的笔画有所短缩。“曰”字甲骨文下部作“口”,表示说话的部位,上部一横是一个臆构的虚象,以示气流出口之意;金文、战国文字、小篆等古文字都基本继承其形;到了隶、楷,上部横笔与“口”字右侧竖笔粘连而有所变异。可见“冃”与“曰”古文字形体的区别彰明较著,只是在现行楷书中,“冒”字上部的“冃”因与“曰”形体相近而常误书作“曰”。
“肺”字右边的“巿”金文即作“巿”,是象形字,指蔽膝,即古代遮蔽在衣裳前面的一种服饰,与“市”字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古文字形体差异较大。在现行规范汉字中,“巿”充当着“肺”字声符,日常书写时因与“市”字形近而常误书作“市”。
此外,大多数规范汉字的形体并非新造,而是历史的积淀,有相当一批为历代的简体字,一些为历代草书和行书,还有一些是“古本字”,而古本字甚至比它们相应繁体的历史还要古老。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李乐毅研究员说:“80%以上的现行简化字都是在本世纪(指20世纪)50年代以前就已经流行或存在的。其中源自先秦、两汉的竟占了30%左右。”如“無”字甲骨文、金文像人两手持舞具跳舞之形,为“舞”的本字,而“无”作为“無”的简化字,并非新造,《说文》所收“無”的古文奇字就作“无”,细审其形,实应是舞者舞姿的简洁化描摹,也属象形字,现行规范字即启用了古文奇字形体。
汉字历史使用演绎了规范字形的确立
汉字赖以创制和存在的根本价值在于“用”。汉字创制以后,一直生生不息而传承使用至今,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主要原因在于它准确地记录了汉语,在于它的形、音、义完美地契合了汉语的特点。然而,在汉字历史使用中,字形与语词之间并非单纯的一一对应关系,常见一词多形和一形多词等复杂关系。
鲁迅的短篇小说《孔乙己》讲述主人公知道“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而伙计只知道一种写法,看似简单之事,却蕴含着重要的汉字规范化问题,即在一个字众多的历史形体中,如何确定某个形体为规范字形,而将其他形体视为非规范字形的问题。“茴”字的四种写法上面都是草字头,下面分别是回、囘、囬、廻。“囘”是“回”的古文;“廻”为“回”的俗字;“囬”,《字汇补·囗部》:“囬,《藏经》回字。”可见其他三个形体的存现和使用都有特定的背景或场合,“回”才是使用范围较广的通行正体,是其历史形用属性决定了它作为规范字形的时代使命。
当然,对于类似异体字,也要辩证地看待。2013年公布的《通用规范汉字表》在研制过程中,采用科学、稳定和求实的原则,对每一组字、每个字形都进行了反复论证、多次研判和重新认定,并规定今后对于异体字,不再采用简单的“取消”“废除”态度,而要采取“认同”“辨析”的处理方法。所以《字表》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将原来的51个异体字恢复为规范字,如“喆”“堃”“犇”“昇”等字,因人名用字频率较高,《字表》又将其收入,并作注说明“可用于姓氏人名。”
此外,认知规范汉字形体的选择与确立也不能过分拘泥于本字本用,还要尊重约定俗成的历史用字习惯。如“雕虫小技”一词,最早出自《北史·李浑传》,雕,指雕刻;虫,指鸟虫书,是古代汉字的一种字体,整个成语表示微不足道的技能。《说文》:“雕,鷻也。”“彫,琢文也。”“琱,治玉也。”可见,“雕”本指一种猛禽;“彫”和“琱”分别表示用花纹雕饰和治玉,二者应是“雕饰”“雕刻”之“雕”的本字。《左传·宣公二年》载:“晋灵公不君,厚敛以彫墙。”正用了本字“彫”。若此,为什么“雕虫小技”之“雕”作“雕”而不作“彫”或“琱”呢?原因是古籍早见借用“雕”来表示“雕刻”之义,《楚辞·招魂》:“雕题黑齿。”王逸注:“雕,画也。”这是当时的用字习惯,也是汉语书面语自我优化的体现。如此一来,“雕”就兼有了“猛禽”和“雕刻”二重意义,日常用字“雕”也就慢慢取代了“彫”“琱”二字。遵从历史用字习惯,《字表》确定规范字形时,收“雕”而未收“彫”和“琱”。
汉字整理规范伴随着汉字的演变发展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有两种力量推动着汉字的演变发展,一种是汉字自身的演变规律,另一种是人为的改进。两种力量相互作用,共同推动汉字以全新的面貌步入了21世纪,而愈加以近乎完美的姿态承担着传承传播中华历史文化的使命。在汉字发展史上,汉字的整理规范如影随形,体现出人为改进对汉字自身演变规律的密切呼应。
根据典籍记载和汉字使用的实际状况,先秦即有汉字整理活动。《礼记·中庸》载:“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通伦。”《管子·君臣》载:“衡石一称,斗斛一量,丈尺一制,戈兵一度,书同名,车同轨,此至正也。”《礼记》《管子》所载“书同文(名)”,据考证发生于西周中晚期至春秋之时,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字书《史籀篇》应是这次文字整理工作的产物。
战国时代,“诸侯力政,不统于王”,导致“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秦始皇推行“书同文字”,用小篆作为正体,规范六国古文,维护了大秦帝国的一统格局,也为汉字系统的定型奠定了基础。
汉代之后,经过“隶变”,文字又出现了各种异体。伴随隋唐科举制度的兴盛,整个社会高度重视汉字的规范化书写,唐宋政府于是倡导刊正字体,先后出现了颜师古《字样》、颜元孙《干禄字书》、张参《五经文字》、唐玄度《九经字样》、郭忠恕《佩觽》等专为纠正字体的字样类专书。这一举措起到了减少异体字、规范定形字体、促进文字统一的作用,是汉字形体发展史上的一次重要变革。
新中国成立后,为了适应社会的发展,亟须提高国民文化素养和教育水平。在此背景之下,汉字也需易学便写,于是国家制定并公布了《简化汉字方案》,《简化字总表》配套公布。半个多世纪推行简化汉字的实践证明,简化汉字的使用有效推动了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普及,有力提升了国家整体文化水平。
由此可见,从有文献明确记载的“书同文”开始,到今天的汉字规范,正字运动一直贯穿中华民族的整个发展历史,汉字发展史一定程度上就是一部汉字规范史。在新时代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历史征程中,汉字的命运与前途更是与祖国的发展壮大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经过整理异体、简化繁体、颁布标准字体等一系列工作,汉字扬弃了自身体系中的不合理因素,逐步实现规范化、标准化,这是汉字自我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新时代汉字整理规范工作的伟大成就。
(作者:雷黎明、王玉蛟;分别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