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中品人生况味——读长篇小说《故香》

  林筱聆的长篇小说《故香》（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是一部“闽味”醇厚的长篇小说。大海、海浪是闽南语歌曲中经常出现的词语，有句闽南俗语“人生海海”，意思是人生像大海一样变幻不定、起落浮沉，没有那么多一帆风顺，更多的是造化弄人。《故香》中的茶人茶事，就是一部“人生海海”的寓言。“王爷抓去”的传说是贯穿始终的文眼，让吃着地瓜、菜脯、蚵仔煎的闽南人充满了时间的紧迫感。哪怕壮士断腕，也要与命运搏击到最后一秒。“人生海海”的另一层含义是人生的无限可能。以茶叶为纽带，属于闽南人的故事，也在全球化的背景中展开，茶叶赋予了他们一系列漂洋过海的神奇际遇，让他们的目光自然地延展到更加广阔的历史和现实空间。几代人的爱恨情仇自然展开，命运的波诡云谲隐藏其中，人性的光明黑暗也相互交织。

  小说中关于“人的社区、祖先的社区与神明的社区”三位一体的叙述耐人寻味。在当代闽南人自我身份的追寻中，海外宗亲与祖籍地的联系千丝万缕，形成了闽南侨乡传统民间生活的一大特色。《故香》的“闽味”写作，并不局限于语言片段或风俗志式的书写，而是一种系于人文乡土与精神故园的文化感情。

  《故香》也是一段家国想象的诗性演绎。“南洋”茶路由闽南人开创，中国茶由此中转、出口海外。数百年来，在输出中国茶及茶文化的同时，也将闽南人身上浓厚的家国情怀向外传递，从此重情践诺、敢拼敢赢的闽南茶商，成为中国在海外的重要文化力量。作者选取了风情叙事和向内的视角，力图进入闽南茶商的记忆源头和情感深处，寻找其生存延续的文化基因和精神信仰。在小说中，盛产茶叶的观音岩是一个精神的母体；故香是闽南茶商的图腾，是一代代茶农依靠勤劳和智慧创造出来的“故园之香”。

  一百多年前的殖民地，第一批中国茶工被英国人“请”到阿萨姆培植茶叶，来自安溪的林茶商、王伙计、陈师傅目睹了这样的场景：负责管理茶叶种植园的英国白人正悠闲地坐在院子里喝着美妙的下午茶，而印度和孟加拉黑人们忍受监工的鞭子，开垦新的茶园——这惨烈的对比让他们对积贫积弱、屈辱悲惨的旧中国命运感同身受，强烈的民族认同也油然而生。他们渴望重返茶叶的故乡，耕作属于自己的茶。

  《故香》塑造了一批“茶女”群像。她们兼具茶的性格、风度和灵魂，是由茶精神凝聚而成的神清气爽的当代茶人。故事的展开围绕着镇上两朵金花的命运。何晚是茶无限强韧的生命力体现，陈暖是茶深厚的精神文化底蕴所在。在何晚眼中，“生命是一条长方形的击剑场，长度与宽度都是既定的，生与死是一对四目相望的击剑手，生逼着死后退，死向着生进攻”。她的人生颠沛流离，自幼被送给远房亲戚抚养，后又被卖为人妻，经历了无数折磨，漂洋过海后创建起茶叶贸易公司。她的命运就好像一杯茶，底味中偶带微苦，清香又柔软，具有吸纳性，在与命运的贴身肉搏中沉淀了岁月的风雨，让虚无人生中多出一丝厚重和亮色。陈暖的困境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当代茶人通过“寻根”，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中重新定义自身的努力。她面临的苦难和困境更加抽象。小时候，因为妹妹的“惨死”，“克亲”的诅咒如影随形，因此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招惹来一连串无来由的祸事。这恰恰也是这一代茶人的困境：在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终于有资格平视昔日，却不知该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在一个以互联网为连接、竞争的定义被快速改写的时代，完成自我身份的重塑，路径尚不明晰。作者以陈暖父亲多年前埋下的一坛坛女儿茶为载体，给出了新密码——“回家”。在中国古代，少女可以被称为茶茶、小茶，寓意纯洁，也代表了家人之间的美好和谐。当处在困顿与冲突中的陈暖们开启一坛坛似糖如蜜的女儿茶时，岁月的沉香好像父亲无尽的思念，这让陈氏姐妹获得了爱的和解。“故香”是茶的生命在寻根中代际传承的印记，为当代茶人提供了情感抚慰和前行的方向指引。

  （作者：黄小郦，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