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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13日 星期五

    红色梨园

    作者:杨卓成 《光明日报》( 2022年05月13日 14版)

      在云南,鲜花盛开的季节似乎来得特别早,刚过完春节,人们便有了赏花的冲动。

      北京来的友人约我去赏花。这位友人是电影制片人,他的“赏”有着极强的目的性:景色要赏心悦目,还得兼顾交通便捷,取景方便,人文精神厚重,视觉上有冲击力。他的赏花,其实就是在为电影拍摄预选外景。

      我向他推荐了会泽水城的梨园。这是一处坐落于乌蒙大山褶皱里的梨园,由于地理环境特别,这里的梨花花瓣厚实,花朵浓密,香味悠长,加之水城与国道相连,民风淳朴,应该会令朋友中意。

      梨树在我国已有2000余年栽种历史。“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汉寝唐陵无麦饭,山溪野径有梨花。”“雨打梨花深闭门。”古人吟咏梨花的诗句,让人过目难忘。品鉴梨花,也有讲究。花要大而浓密,瓣要圆润而有序,色要洁白而透明。满树梨花盛开时,一堆堆挂在树枝上的梨花,要如雪般耀眼,如云般飘逸,如浪头般洒脱,如腊梅般清香。

      其实,我邀友人去赏这片梨园,还有另一种考量。

      水城梨园的梨树大多种植于清末民国初年,全园3500余棵古梨树,最老的树龄已在300多年。这园古树,依山而植,地势高矮起伏,重重叠叠,绵延数里,宛如天庭的一道绿纱抖落在山梁,构成绝美图画。

      梨花虽美,终究要归结到梨子上。水城梨园的梨树,结出的是一种乌梨。也许是高原阳光的厚爱,乌梨皮薄肉嫩,蜜甜中带着淡淡清香,味道独特而悠远。那年省外搞商品交易会,一位村民驮了两大袋乌梨前去参展,由于没有经验,没办理好入场手续,竟然进不了场馆。眼见太阳偏西,参展交易已经无望,村民只好就地解决乌梨,开始削梨自己食用。他拿个布袋子接住削下的梨皮,一个梨没吃完,梨皮上已叮满蜜蜂。有懂行的客商见了,蜜蜂追味,好梨呀!尝了尝,甜味平和,酥中带香,立刻将余下的梨全部买走。从此,这梨园的乌梨才开始远近闻名。

      边走边介绍,我以为友人会惊愕,会好奇,会停下脚步向我询问。可他没有,仍然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组屹立于高台上的雕塑。

      这是一组名为《乌蒙磅礴》的大型雕塑。

      阳光下,巨大的历史人物群雕闪烁着石质特有的光泽。群雕呈现了当年红九军团长征到达会泽在梨园集结的情景,再现了那个对中国革命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历史瞬间。雕塑不远处,是一片庄重的纪念建筑群,陈设着革命历史文物。

      我们沿台阶拾级而上,友人突然问我:台阶有几级?

      我愣了。我来过水城梨园多次,真还没数过台阶。友人笑着说,台阶一共188级,他认真数过。

      友人对事物的观察,总有着独特的视角。他来到梨园的一个高台上,从这里看出去,雕塑掩映在白色的梨花中。一望无际的梨花衬着红色的群雕,雕塑的外延被无限地扩大了,仿佛千军万马正从梨园走出。我想,当年的梨园,就是这样的场景吧,无数贫苦青年跟着红军走出梨园,踏上了新的征程。

      我俩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说话。我们的视觉、听觉、联想有机地融为一体,梨园被赋予一种特殊的意境。在这里静静地阅读、品味梨园,会由衷地感到振奋和自豪,仿佛能听到当年红军战马的嘶鸣和梨园誓师的宣言。

      1935年5月,中央红军第九军团长征到达会泽,疲惫的红军急需一次休整和补充。红军向守城的反动民团发出通牒,责令限期打开城门。民团头目一面假意投降,一面又派人前往云南省府求援,企图与红军周旋,守城待援。红军识破民团的阴谋,在会泽地下党的帮助下,迅速控制了金钟山和平头山两个制高点,对敌人形成了绝对的压制之势。守城之敌仍心存幻想,依靠高大坚固的城墙和众多炮台负隅顽抗。为避免战火波及无辜群众,红军采取攻心战术,数次在前线对敌喊话,城外的群众也自发前往做工作,沿着城墙高喊:红军是我们穷人的队伍,穷人要翻身,快来当红军,并乘机将红军的传单从城门缝隙里塞进去。守城民团军心动摇,但反动派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用枪逼着民团士兵继续顽抗。在多次警告无效的情况下,红军对守城之敌发起攻击,城外群众扛来门板、木材帮助红军架设云梯,经过短暂的激烈战斗,红军一举拿下会泽城。城内百姓闻讯,自发走出家门,手持红鸡蛋、旱烟、热茶,沿街迎接红军,并将城内所有的檐灯点亮,一时间,会泽城内所有街道一片辉煌,黑夜亮如白昼,军民纵情庆祝胜利,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天亮。

      我多次听到过这段尘封的历史。讲解员在讲到这段历史时,脸上都洋溢着神圣自豪的光泽。作为会泽人的后裔,他们有理由自豪。红军占领会泽城后,部队纪律严明,对群众秋毫无犯,及时开仓放粮,救济困难群众,宣传抗日主张。红军得到了当地群众的热烈拥护,短短三天时间,就有1500余人报名参加红军。最传奇的是一位十四五岁少年的参军故事。这个背着箩筐前来报名的少年,因岁数小个头矮,来了多次都没报上名。一位女战士借用他的箩筐垫在脚下登高宣讲,当女战士还给他箩筐并要支付报酬时,少年坚决不收,一心只想当红军。部队首长被他的真诚和执着打动,破例招他进入了红军队伍。

      红军最后是在这片梨园里集结整编的。1500多名会泽籍战士入伍,筹得十万银圆,400多匹棉布,收缴枪支1800多支,成为红九军团长征途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扩红。那一簇簇、一团团的梨花下,父送子参军,妇送夫入伍;在这片梨园中,有欢声,有笑语,也有泪水。从此,说不完的思念,道不尽的盼望,讲不尽的自豪,也就与这片梨园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史料显示,在会泽扩充的1500余位红军,经过多年征战,最后留下姓名的仅有100多人。那些长眠于烽火硝烟中的英烈们,也许已化作了一棵松树,一朵梨花,一道彩云。他们的生命注入这组雕塑中,已成永恒。

      我随友人在梨园中徜徉。正是梨树开花的季节。放眼望去,整个梨园一片雪白。微风摇曳着梨枝,犹如梦幻世界。这一次,我们赏花的心境完全变了。我们走得很轻、很慢,像是怕惊动了岁月积淀下来的庄严肃穆的意境。

      趁着风停的间隙,我惊奇地发现,梨树的每一朵花都是五瓣,在白色花瓣的中间,倔强地伸出了黑色的花蕊,或长或短,错落有致。大自然是如此神奇,这么强烈的色彩对比,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和谐地统一起来了,精气神完美地融入了花朵,产生了令艺术家也会惊叹的美。

      沿着花朵往上看,我不断地有了新的发现。这些梨花总是沿着枝条对生,一枝枝簇拥在一起,形成了大小不等的花团,花团聚集到一起,又有了更大的花团,爆发出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梨花还有着极强的互补性,当一朵梨花缺位时,侧生的梨花便会以顽强的生命力,增大花瓣,移动花位,填补空隙,使得花团保持着完美的姿态和花形。

      友人突然叫我。他脸上放着光,说他的梨园之行,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决定了,将来要来红色梨园拍一部电影。

      “红色梨园”,我慢慢回味着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

      (作者:杨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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