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即芦苇,是最早入诗的水生植物。
余初识芦苇,是在童年的故乡。每个人心中所珍藏的尤物和念想,各有不同,在我,山水和草木皆是,芦苇尤甚。
我生长在蒙古高原的扎鲁特山地。山地地势高,气候寒冷,不过四季是分明的,节令总是依时而至,像准时赴约的恋人。家乡的芦苇,是报春者之一,春风一拂,就急着往上蹿。它色泽微黄,且嫩,有着惊人的生命张力。于是,家乡的胡鲁斯泰湿地,一夜间就变了颜色,那颜色是属于春天的。在蒙古语里,“胡鲁斯泰”意思是有芦苇的地方。胡鲁斯泰湿地离我们家不远,我学会走路后,便与它亲近起来。从此,芦苇是我从春到秋,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的植物。万千植物竞春而生,为何先入眼的总是芦苇?这不仅仅是视觉的选择,更是心灵的选择吧。
作为水生植物的芦苇,似乎比其他植物长势要快。阳光和春风,到了胡鲁斯泰,就格外地忙碌起来,尤其对芦苇和菖蒲更是呵护有加。水禽和蛙类兴奋地绕湿地飞翔,鸣叫,追逐,把春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水禽们的巢,是筑在芦苇枝头的。苍鹭的筑巢功夫最为出色,它们把生长中的芦苇枝头拼接起来,织成巢,高高在上,甚为壮观。凡湿地,芦苇必是主要角色,是领班。它给为数众多的水禽、蛙类、昆虫提供生命之需。也因此,我对芦苇有了好感,延续至今。中华大地上的山山水水神奇如画,我所到之处,都让我留下了不可不珍藏的记忆,然而最难忘的还是芦苇繁生之地,总觉得那里也是故乡。
有一年到洞庭湖,时值晚秋,登岳阳楼时太阳刚刚升起,整个岳阳城仿佛都在烟水中漂浮。举目眺望,八百里洞庭水依然悠悠地流着,水光把三湘大地照个通亮。远处的那一个小小岛屿,山峦起伏的小小岛屿,就是君山岛了。有人说,来到岳阳,要做三件事:一登岳阳楼,二观洞庭水,三游君山岛。夏季上岛,要走水路,也就是乘船。而晚秋时节,水退路出,可乘车而去。登岛之后,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湖洲上的万亩芦苇荡。晚秋时节的芦花美若霞,在秋风的吹拂下,形成无边的金色涟漪,缓缓推向水天连接处。君山岛,被人称为“爱情岛”,这里的芦苇,风雨千年初衷未改,依旧守卫在这一片水域,春绿秋黄,以它们的白发诉说着衷情。苇荡上空,水禽们云片似的飞动,蔚为壮观。那是苍鹭,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它们,觉得它们也曾在家乡的湿地留下清脆的鸣声。
天津宁河是已故作家柳萌的家乡,他在世时,曾几次邀我去看看。他的家乡的确不俗,有山有水有河有海。更令我惊奇的是,他家乡那一片连天的芦苇荡。我没有想到在离北京这么近的地方,有如斯壮阔的芦苇生长地,不得不羡慕他家乡的丰富与阔绰。细细看来,这里的芦苇荡比君山岛的还要大还要深,芦花的色彩也更丰富多样。风一起,掀起连天的苇浪。而浪花间的水禽家族,多得惊人,那种自由踱步的神态,像极了绅士,让人忍俊不禁。柳萌兄笑着说,这里的水禽,不惧人,仿佛都是自由王国里的皇亲国戚。这些芦苇形成这么浩荡的规模,如一片巨大的叶子,横躺于北方大地,这是上天的赐予。这里离我的家乡不远,芦苇的品种,或许是相同的?
一年看不到芦苇,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在住家楼下就是河边,植有不少芦苇、菖蒲、红蓼,在晚秋时节,还可前往圆明园探望芦苇。玉玲珑馆、狮子林、福海、湖心岛等景区的芦苇规模可观,给这个荒芜沉静的园林注入了不少活力。我是每年都要去几次圆明园的。我喜欢它的浩阔与野气,喜欢它所深藏的往日辉煌和风云故事,然而我很少去看它残破的遗址和沉睡的石头,那是我们心灵的伤疤,只能储存,不可触摸。在这里,唯芦苇,是让人愉悦的景物。它们似乎与我有心灵的交流,它们的沉静,它们的色泽,它们无言的招摇,给我以慰藉。步入湖心岛,那长长的、曲曲弯弯的栈道可以让你与芦苇亲近,能听到它们均匀的呼吸和喃喃的自语。而芦苇丛中传来的禽鸣与蛙鼓,许是它们诉说衷情的另一种方式吧。
(作者: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