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后,将经学作为一个重要研究内容。2010年召开了第一次经学会议,主题是“经学:知识与价值”。这次会议主要是要解决一个问题:人大国学院的经学研究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周予同先生有一个说法:“经学的时代结束了,经学史的时代刚刚开始。”虽然说是经学史研究,但周先生还有其弟子朱维铮先生,对于经学基本是否定的态度,很难说是客观、公允的研究。如果我们今天还是采用这样一种态度,还是周予同、朱维铮的研究方法,可以说经学的研究难免走进一条死胡同。前些年在社科院时,我参与了姜广辉教授主持的“中国经学思想史”课题,前后历时十三年,《中国经学思想史》四卷六册终于于2010年出版了,受到学术界的极大关注。这项研究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为经学正名。姜广辉先生提出了“根”和“魂”说:经学是中国文化的根;经学的价值是中国文化的魂。所以对待经学,我们不能是整理国故的态度,视其为博物馆中没有生命的陈列物,而应看作是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价值体系、精神家园;经学研究也不应只是把经学当作一种古董知识来了解,只是对经学演变的轨迹作历史性的陈述,而应把它当作中国古代价值理想的思想血脉来理解,通过经学注疏透视其时代的精神和灵魂。所以这次会议我们专门加上了“价值”两个字——经学不仅是一套知识体系,同时还是一种价值信仰,今天经学研究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重建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使经学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重新发生关联。
2011年国学院召开了第二次经学会议,主题是“经学与史学”,主要是讨论经学与史学的关系问题,这同样是经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我们知道,中国传统的经学主要分汉学和宋学,汉学重视五经,宋学突出四书。五经是前转轴时期(现学术界一般译为“轴心时期”,不确)的文化积累,四书则是转轴时期的文明创造。雅斯贝尔斯有转轴时期的说法,认为公元前800年至前200年这一时期,世界几大古代文明都出现突破性发展,奠定了人类自我理解的框架和基础,以后每一次飞跃都要回到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点燃。但中国文化的特殊之处在于,她不仅有一个灿烂的转轴时期,还有一个漫长的前转轴时期,转轴时期是春秋战国,前转轴时期则是尧舜和夏商周三代。以后每一次飞跃不仅回到转轴时期,同时也可能回到前转轴时期。汉唐是回到前转轴时期,所重是五经,故周孔并称,孔子附属于周公之后。宋明以后,则是回到转轴时代,四书地位提升,故孔孟并称。当前的经学研究,我觉得五经面临的主要是历史观的问题,四书则是哲学或义理的问题。章学诚说“六经皆史”。“史”是指史官,故五经是由史官掌握的历史文献。但在传统社会中,五经不同于史,二十四史不能与五经相提并论。从经学史看,经之为经,一是因为唐虞、三代是理想社会,五经记载的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圣王的事迹,是三代理想社会的典章法规、制度成法,这与后世的“相斫书”是不同的——这一般是古文经学的看法。二是五经经过孔子的删订,删订的时候把儒家的一些基本价值观体现在里面了,故经之为经不在于文献本身,而在于孔子赋予其特殊的“义”,“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这一般是今文学家的看法。但这两点在近代基本被否定掉了。
首先是古史辨派的兴起,顾颉刚提出“层累地构成古史说”,认为五经所记载的内容都是后人的伪造,是后人添加上去的,比如禹是一条虫,尧舜等可能根本也不存在。这样古史辨派通过否定三代历史,进一步否定了儒家经学的价值理想。如果儒家的理想是建立在一个根本不存在或者虚幻不实的历史上,从当时科学主义的眼光看来,自然就失去了合理性。其次是历史唯物主义特别是五种社会形态理论的传入,按照这种理论,三代就是奴隶社会,是落后反动的。儒家推崇三代、周公可能就是在开历史倒车,是复辟、倒退,这样儒家经学的权威也就被消解了。所以我们今天讨论经学,首先遇到的就是经学与史学的关系问题,是历史观的问题。只有搞清这个问题,才有可能对经学重新定位,重新看待经学的价值与意义。2011年的会主要是讨论这个问题。
2012年国学院召开了第三次经学会议,主题是四书,涉及宋学,而宋学主要是一个哲学或义理的问题。建构自己的思想是通过经学诠释的方法,通过与经典的不断对话,逐渐形成自己的思想,然后又用其思想去诠释一部经典,朱熹、王夫之、戴震等无不是如此,这就是“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所以中国的诠释学跟西方是不一样的,我们是往往有了自己的思想之后,用自己的思想去解释经典,把自己的思想贯穿在经典之中,通过对经典的诠释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这是中国诠释学的特点。朱熹的《四书集注》到底是孔子、孟子的思想还是朱子的思想?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到底是孟子的思想还是戴震的思想?这是很难分得清的,往往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所以余敦康先生说,如果我们今天想发展儒学,建构思想体系,恐怕还要回到传统经学中去。
(作者:梁 涛,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