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人生一大乐事,读闲书更是乐中之乐。我读闲书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再具体点说,是我姥爷惯出来的。
我姥爷是自学成才的乡村知识分子。事实上,他是县城一家药铺的掌柜,终其天年时是一个普通农民。他的自学成才,照我看来就是无师自通地有了识文断字的本领。
这本领让我奶奶和我最为佩服。
为什么扯到我奶奶?因为她老人家不识扁担大的一字,可又偏偏是个文艺爱好者,这是广义的。其实,她只爱好一种文艺活动——听我姥爷念古书。
这些古书现在看来不怎么古,不过是《西游记》《说岳全传》《说唐》,比《史记》《世说新语》差了好几个辈分。古书能教给人知识学问,包括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车载斗量,不计其数。而我姥爷摇头晃脑念给他亲家母的,无论从世俗还是艺术的眼光看,都可归入“闲书”之列。
听古书是奶奶最大的享受,每逢这样的时刻,她总是亲切无比,烟袋锅子平捏在手中,忘记了喷云吐雾;而姥爷也总是一改平时不苟言笑的庄重,用平缓而准确的语言,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人物和他们曲折的命运从容道来。念古书时的姥爷脑门上闪现着令人崇拜的智慧之光,老花镜片后面的目光慈祥,充满了欢乐。在一无彩电二无录音机的小县城,听收音机(当地叫“电匣子”)是唯一的奢侈享受,每逢过年才可收听一次,使用的是和保温杯一样大的干电池。想想看,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听我姥爷念闲书是何等快活。而我也沾了奶奶的光。
说到读闲书,一是要身闲心闲,确实有闲工夫;另外,所读的应确实是闲书。
我进入文坛几十年来,文艺理论批评的书,这斯基那可夫的皇皇巨著买了几书柜。读起来手拿红蓝铅笔认真勾勒,企图钻研清楚拉奥孔与亚里士多德的关系,又想弄明白美学与生活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读时正襟危坐,还记点心得抄点卡片,这种状态就不是读闲书,迹近于古时候举子皓首穷经。
记得若干年前,我首次进入中央党校进修,发下《中共中央文件汇编》《改革开放新思路》《马克思主义哲学论稿》等浅红封皮的厚书,你若把它们当闲书来读,一是读不成,二来也读不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批书也与前面提到的书性质类似,属于正经的、严肃的必读书。你在接触它们时先要理清思路,继而佐以浓茶,然后气定神闲,一本正经地阅读。有人形象地称读这类书为“啃”。
闲书没有“啃”的。让你“啃”的绝对不是闲书。
曾经有家刊物问我最喜欢读的书是什么,我觉得不好回答。事实上每个人不可能一生只喜欢一本好书,不同的年龄阶段喜欢不同的书。年轻时中意的女郎,待成为鸡皮老妪,肯定会面貌大变,感觉亦变,人与书有一理相通之处。当时我只拣眼前喜欢的书说了两本,一本是清末赵汝珍的《古玩指南》,另一本是美国未来学家托夫勒的《力量转移——临近21世纪时的知识、财富和暴力》。赵汝珍为古玩专家,该书汇集了古玩知识之大成,有趣至极;托夫勒是《第三次浪潮》的作者,学问、见识高人一等。
《古玩指南》与《力量转移》是闲书,因为读来轻松,但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闲书。前者有巨大的经济价值,如果你准备收藏、购买古玩字画。后者有明晰的指导意义,如果你有对世界经济、政治进行了解的热情。譬如对当年震惊世界的海湾战争,托夫勒动用自己“力量以三种形式转移”的观点予以解释,很能说服人。他认为力量有三种基本形式,即暴力、财富和知识,三者顺次为低级的、中级的和高级的力量,三者中知识最为重要。由于暴力和财富在惊人的程度上依靠知识,因此今天正在出现空前深刻的力量转移,从而使力量的性质发生了深层次的变化。托夫勒以海湾战争为例,战争前夕他判定,这三种力量均已凝聚于海湾形势中,萨达姆对科威特侵略用的是第一种力量,西方对伊拉克的封锁用的是第二种力量,双方的宣传用的是第三种力量。而前两种力量,特别是军事力量都离不开知识——第三种力量。
从某一角度而言,我党提出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著名论断,对知识的肯定、强调达到一种空前的高度,谁说不是认知上的殊途同归?由此可见闲书不闲。
闲书不闲还有一例。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叫《中国第一人毛泽东》,从中得知毛泽东居然爱读《增广贤文》,于是大乐。盖因当年在云南军营,曾无意中得到一本《增广贤文》,与战友们细读,并争相背诵,譬如“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时红”“盘山千条径,同仰一月高”“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等,信手拈来,感到意趣均佳。
闲书说到这里,似乎该正名了。孰谓闲书?孰谓忙书?孰谓正书?照我看来,真正的读书种子,眼中不该有闲书正书之分,凡进入吾眼之书,若能存乎一心,便是好书妙书奇书真书,余者如过眼烟云,反倒真是“闲书”。
有一联:“好友恨难终日对,异书喜是故人藏。”好友与异书等价,不读闲书,怎知世间有异书?这是何等明白的一个道理。
(作者: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