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锐评】
继在央视一套播出时打破多项收视纪录后,现实题材电视剧《人世间》近期在央视八套、江苏卫视重播,仍屡屡拿下收视率排名第一的成绩,形成了“一家老少追重播”的奇特文化景象。有意思的是,关于该剧,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不是剧中某个角色的逆天颜值,也不是某个场景的精致养眼,而是老戏骨的精彩表演和实力展示,是“光字片”居民所经历的人间悲欢,是周家三代人从未泯灭的温情和善良,是小人物在历史巨变中秉持的家国情怀。简言之,观众追的不是颜值而是价值!
这种审美取向的变化,不由得让人联想到2019年在北京举行的一次国际论坛。当时一位发言者语出惊人:“颜值就是生产力!”言罢,很多人为之喝彩,认为他道出了高颜值在这个“看脸时代”的重要性,也和一些“颜控”语录遥相呼应,比如“颜值即正义”“长得好看的才叫吃货,长得丑的那叫饭桶”,等等。在影视行业中,高颜值更受关注,有媒体宣称“颜值剧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似乎影视剧如果没有偶像参演,没有高颜值,就不能吸睛,难以吸金,从而失去了市场号召力。文娱领域屡遭诟病的流量至上、天价片酬等乱象也与此观念直接相关。
这种“颜值有理说”看似言之有理,但其实很难经得住推敲。从审美的角度看,长得好看、颜值在线确实是优势。高颜值是恰到好处的标准,是合乎尺度的形式,让人赏心悦目,不会产生不安与恐惧。在互联网的加持下,长相甜野的丁真一夜爆红,英姿飒爽的昭苏县骑马女县长火到国外,高颜值在求职、就业、产品推广过程中产生溢价效应,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医美市场,颜值经济日益繁荣……这些变化都源于人们对高颜值的向往、追求和肯定,本无可非议。不过,看颜值毕竟只是审美的开始,“好美”终究不是“美好”。根据李泽厚先生《美学四讲》的观点,审美能力(趣味、观念、理想)的形态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悦耳悦目(感观审美)、悦心悦意(心灵审美)、悦志悦神(崇高审美)。高颜值能满足感官审美,让人一饱眼福,但未必能满足心意和志神层面的审美需求,后者要通过有限的、偶然的、具体的诉诸感官视听的形象领悟到无限的、内在的、更深远的内容,既是心意情感的感受理解,也是整个生命和存在的全部投入。先哲们说,“凡外重者内拙”,“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这些论述都将审美标准指向了超越颜值的内容和价值——只有丰盈厚重的内涵和情怀才是影视剧真正的“颜值担当”。
从当下影视作品的创作和接受看,特别是文娱领域综合治理工作、“清朗”行动开展之前,可以发现很多影视剧,尤其是仙侠剧、抗日剧、谍战剧、甜宠剧等,一度都刮起了“颜值风”,整个剧组颜值爆表,小鲜肉小仙女云集。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多的光鲜亮丽也无法遮蔽作品本身的硬伤:有的剧中人物形象“养眼”到了辣眼睛的程度,如抗日战士妆容精致、抹发胶、打耳洞、穿超短裙等;故事逻辑混乱,事件悬浮,情感虚假,甚至出现了“按地位、按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的荒唐局面。这些作品脱离了现实和人民的大地,脱离了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无魂的躯壳,即使获得了不错的市场成绩,登上了热搜榜,但口碑却惨不忍睹。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些影视剧无意拼颜值,满怀诚意和敬畏,耐心地讲好每一个故事,用扎实的剧本、精心的制作获得了口碑和市场的双赢。2021年中国最火的电影《你好,李焕英》最打动观众的,不是俊男靓女,而是最普通不过的母女真情和彼此成全、相互奉献的精神;勇夺中国影史票房总冠军的《长津湖》最震撼人心的,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们对战争正义性的朴素理解,是他们视死如归、征服极限的钢铁意志,是其中的历史深度和情感厚度;电视剧《装台》塑造了从事幕后舞台搭建的装台工人群像,他们虽然其貌不扬,普通平凡,却具有“不惧碾压的鲜活”和令人尊重的责任担当;《山海情》中,在黄土高原的尘土掩映下,演员的颜值已不再是焦点,马得福和水花们的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才是该剧最大的亮点;《觉醒年代》最出彩的也不是偶像明星的风采,而是激情飞扬的热血青年共同绘制的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这些精品佳作肯定了人的本质力量,维护了人和社会的尊严,让观众听到了痛苦心灵的回声和“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铭记着“人的曾经的存在”,见证着历史必然的命运力量,最终也用质量获得了流量,用品质吸引了关注,用价值铸就了丰碑。
这些文艺作品的得失成败和当代审美主潮都在提醒着我们:对行业而言,颜值固然是生产力,但并非第一生产力;颜值虽然有价值,但绝非最重要的价值。始于颜值,成于品质,终于价值,这才是影视作品的成功之道。
(文章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微时代的文艺批评”的阶段性成果,作者:胡疆锋,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